虚构 | 小城劣冬

李借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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鹊华秋色图(局部)


本文有一万多字。作者可能已经疯了,可这才是宅在家里的第四天。——写在前面

〇、

我关于鹊华城的回忆,大部分都和上官乳有关。他看起来只有四十岁,实际上已经活了快四百岁了,是个不折不扣的老不死的。那一年冬天我刚过完第二十五个生日,从京城迁到了县城,撞见了这个老家伙。记忆里的鹊华城脏兮兮的,灰黑色的老房子别扭地挤在一起,街巷狭窄逼仄,还到处都是土。夏日的清晨,不少头发斑白的大爷会坐在门前的小马扎子上,手持屎黄色的蒲扇,嘴里念叨着一些狗都不愿听的话。你要是把耳朵凑上去,便会听到扇耳光的声音,然后脸部就莫名生疼。冬天一来,家家户户的院子里都堆起了蜂窝煤,一到晚上,烟雾从脏兮兮的房顶上冒出来,整座城就由报纸色变成了骨灰色。那是我在鹊华城的第一个冬天,我独自一人,住在一间有暖气的房间里,没事儿就喜欢看窗外烟雾缭绕的烂世界。

一、

那个冬天,世界马上就要迎来二十世纪最后的十年了,而我的情绪里面只有颓圮,和一丝略带无奈的玩世不恭。我与这座城的相识和相守,像极了一场包办的倒插门婚姻。我不爱它,也摆脱不了它。包办的婚姻中的双方无聊的时候可以互相用下体解闷儿。然而这小城的沉闷如铁板一块,让人无从下手。我看着青春永驻的上官乳,求他给我想一条出路。

上官乳操着一口难听的方言告诉我,清兵入关的时候,他拿起了剃刀,把大家的头发都剪秃了。此后,他找到了真正的乐趣,开始四处剪别人的头发,这一剪,就是四百年的翻天覆地。

上官乳的理发店就开在护城河边上。每天早上,他都会把头发渣子倒进河里,看它们顺着水草指引的方向流到洗衣妇手里的衣服上。衣服越洗越不干净,于是洗衣妇的丈夫们总能在衣服上找到或长或短的青丝,便觉得自己患了严重的脱发。久而久之,这一块心病就长到了头上,河边的光头便越来越多。这对上官乳来说并不是一件好事,因为他只会剪头发,不会种头发。然而这家伙并不在意,有句话说的好,他是个王八蛋。

鹊华城的底色是灰的,偶尔有水草的绿,新雪的白,头发的黑和色情光盘的黄。如果你沿着城内的小溪走,还会看到嘎嘎直叫的傻鹅,叼着金鱼的蠢猫,露着屌的小孩儿,和光着脚的丫头。初雪后的那个周六,我坐在小溪边,穿着一件掉毛的大衣,嘴里含着一粒薄荷糖,想着西城那些二十块一晚的女人。我一口气叫了十个,因为有句话说的好,妓多不压身。就在我回忆到关键之处的时候,上官乳蹲到了我的身边,问我要不要剪头。我打量了他一下,忘记看到了什么,大概是个人吧。

我之所以会沦落到这座小城,归根结底还是自己有毛病。之前我在京城的报社工作,文章写的好,人缘又不错,混的可谓是滋润。有一回,我的一名女下属写了一篇反映强制拆迁的文章,我觉得不错。表扬了她以后,我就把文章发了出来。领导龙颜震怒,记了我们的大过。没想到我们死性不改,又发了一篇回忆夏天在京城广场上发生的事的文章,我和女下属便被发配到了这小县城。

知道要来鹊华城的消息后,我先是哈哈大笑,然后叫着她去吃了一顿辣死人的火锅,后半夜还跑到山上哭了一场。那天晚上有人在山顶烧纸祭奠自己死去的情妇,我意识到自己打扰了人家,于是就踩灭了他们的火,擦干了眼泪,滚到了这样一个鸟会拉屎的县城。不幸中的万幸就是,女下属也来了,而且她是一个极端有趣的人。此人名叫梁嘉禾,是个世界级的行为艺术家。此时她正在创作的项目叫做默默无闻,我恰好也参与了这个创作,并爱她爱得要死。

二、

上官乳本是应天城内的一个可怜人,幼年父母双亡,靠在街上乞讨为生。此人虽然看起来瘦小,力气却奇大,也算是聪明机智。八岁的时候,他就通过设置机关困住了一个小流氓,割掉了他的左睾丸。几天后,他又打败了一个欺负他的十四岁的乞丐。一位姓上官的秀才亲眼目睹了这一切:乳飞起一脚,踢中了对方的下阴。那人吃痛低头,乳趁机一肘上扬,只用两招,就让他鲜血满口,跪地求饶。秀才遇上兵,可得说道说道。没成想,两人居然聊了一个时辰,从天下的美味到如何快速让人失去知觉。秀才觉得这孩子实在有趣,便收留了他,起名为上官孔爪,意思是要做孔夫子的爪牙,把儒学发扬光大。奈何爪牙不太听话,依然天天在街上称王称霸。

一日,上官秀才的旧友到家里做客,一眼就相中了孔爪。友人说他面庞清秀,骨骼惊奇,除了脾气暴躁没什么毛病。秀才还不知道,这位友人便是江湖中数一数二的狠角色,外号默默无闻的黄破武。

至于黄破武为什么有这样的功夫,以及这样的名字,上官乳没有告诉我。上官理发的技术太过纯熟,我在他理发店呆的时间不会长,总听不完他的故事。鹊华城的冬天阴冷而漫长,不时有污浊的云团飘在城市上空。我坐在他店里的落地窗旁,看着玻璃上“百年老字号”和“鹊华城第一神剪”的塑料匾额,听着窗外清冽的寒风,觉得头发不应该这么快就剪完。

没有人能说清黄破武究竟有多大岁数,大家只知道他曾经是一位皇家钦点的流窜犯。当初想要他命的人都死了,所以他成了一个百年一遇的大侠客。所谓百年一遇的事物,一百年内能遇上好几回,这种说法一般都是客套话。不过破武的功夫确实是一百年也出不了一个。传说他曾经被围困在真腊的都城里两个多月,杀了几百名士兵才突围出来。后来他又在暹罗学会了一种延年益寿的功夫,回到应天城开了一家妓院和一家武馆,没事儿还总去找秀才讨论诗书。

上官在妓院见到了很多精彩的事情,于是把孔爪合成了一个乳字,并正式拜入破武的门下。作为关门弟子,上官乳靠着拉皮条长到了二十五岁,目睹了大明的覆灭和自己直肠的发炎。当然,他的功夫也已经和师父不相上下了。乳练就了举世无双的腿法,然后用这双腿踢死了三百多个人。

三、

清兵来势汹汹,应天城内很多人听到了风声,把头发剪成了尾巴的模样。乳死活不剃头,不过在他师父妓院工作的卖屁股的小缸非要帮他剪。上官觉得这人是个神经病,于是告诉小缸如果敢动他的头发,一定死无葬身之地。结果乳还是在睡觉的时候着了道儿。他从梦中惊醒,感觉头在流血,而身旁站着手里捏着几缕头发的缸。乳一摸后脑,发现那里头发都被剃掉了,后脑的反骨上还有一道鲜血淋漓的沟壑。他怒火中烧,飞起一脚,踢中了小缸的屁股。这一招叫做足背探腚,里面蕴含了孔爪十年的功力。一脚下去,缸屎尿回流至胃里,大吼一声,晕倒在了地上。乳看着自己惨不忍睹的头发,拿起刀,把自己搞成了一个秃子。

就在刀子蹭过头皮的时候,乳体验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快感:刀刃切断一根根头发时,一种随机而美妙的节奏冲进手指,顺着经脉传到了下阴、大脑和胸口。他迫不及待地剪秃了自己,泪水盈了他的眼眶。

我看了看上官乳的后脑勺,果然发现了一道长长的伤疤,是越王剑的形状。伤疤上一根头发也不长,远看竟有点像嘴唇。几分钟后,他就给我剪完了,我照了照镜子,觉得还不错。我告诉他两个星期后会再来剪头,到时候希望可以听完故事。乳笑而不语。

走出他的理发店,我发现了一个坐在河边抽烟边钓鱼的老大爷。这条河里的水是直接从泉眼里流出来的,里面大概没有鱼。我有点想踢大爷一脚,想想还是算了,毕竟这个人有点胖,而且我没有上官乳那腿上的功夫。今天晚上我约了嘉禾在城中心老房子里的酒馆喝酒。我穿上最好看的风衣,把家收拾干净,顺着一条小溪向市中心低矮的老房子走去。

这是阴沉的一天,路上没有笑容,只有地上零零星星的痰。几百年以来,人们一直在这条路上吐来吐去。如果痰不会被降解也不会被风干,那么这路就变得臭而有粘性,像一个大大的粘鼠板,牢牢粘住走过的居民。假如真的有这样一条路,那我将看到城市里的沼泽,看到沼泽里挣扎的人,看到无数若隐若现的灵感。没有了灵感,生活就会像一个恶心的大痰盂,尤其是当沦落在鹊华城这样的地方。天色渐渐黑了,我顺着石板路来到了约好的酒馆前,仿佛听见了蝉鸣。这肯定是错觉,于是我走进了那个不起眼的小房子。

四、

第二次去剪头发的时候,上官乳正躺在地上睡觉。等了五分钟后,他突然跳起来,一把抓过我的头来就要剪。我大喊:“刀下留人!”他停住了,说:“不好意思,上次讲到哪里了?”我说,讲到你要进那个小房子。上官乳说,不对吧,进房子的是你,我是那个练武术的。我连忙说对,于是开始听他讲他的故事。

大清想让天下男子剃发,以示臣服。上官乳那时已经是一个秃子了,自然不用再剃。此后,他的头发拒绝长出来,直到辛亥革命那年。如果一个人不长头发,那就不能算遵循了剃发令,便可以安慰自己并没有降过清。乳虽然自己不用剪,但他想剪别人的头发,于是心里升起了一个坏念头:给满人剪辫子。定好了这个计划后,他就把他在街上招揽的小弟们聚在一起开会,问问有谁愿意同行。除他以外所有人都不想去,并一致认为这是一个费力不讨好的工作。最后,上官乳只好硬着头皮自己去。他辞别了黄破武和上官秀才,带着一把剃刀,溜出了应天城。

就在我走进小房子去赴嘉禾之约的时候,上官乳说到了他走出边关,去北方剪满人辫子的事情。出城十天后,他来到了鹊华城,看到了不少头发斑白的大爷坐在门前的小马扎子上,嘴里念叨着狗都不愿听的话。乳把耳朵凑上去,听到了扇耳光的声音,然后脸部莫名生疼。乳一剃刀划过,顺便飞起一脚,大爷便沉到了河底,只有辫子飘在水面上。他得意得看看自己手中的刀,回味着这老头粗硬的头发里面的那一份嚼劲。就在上官沉醉的时候,那根辫子变成了酒馆里桌子上小蜡烛里面的烛芯,散发着有嚼劲的微光。从烛影里看去,酒馆是橘黄色和紫色交织而成的,可一旦移开蜡烛,这里就变得伸手不见五指。嘉禾还没有到,我要了一杯酒,静静地看着远处留着大胡子的歌手。上官乳也渴望有这样一嘴胡子,直到他遇见鹊华城里的美艳少女梁家和。她讨厌大胡子,所以上官乳变得连胡子也不长了,像太监似的。在他们相遇的那一刻,家和身着满人服侍,娉娉婷婷地走过湖边。乳掏出剃刀一挥手,一绺头发就掉下来了。他从未剪过这样顺滑清柔的头发,感觉从包皮到脑仁都一阵清爽。那女孩儿回过头来,居然长得和正坐在我的面前的嘉禾一模一样。嘉禾穿着格子衬衫、牛仔裤和运动鞋,头上还带着一个施工头盔。真正漂亮的女孩子,即使穿成工程师,也是明艳照人。烛火下,她的眼睛笑得弯弯的,像一对甲壳虫汽车。柔顺的黑发从头盔里流泻到肩上,一直垂到蘑菇汤里。她的皮肤在烛光里是粉色的,赤焰般的嘴唇似一剂纯度极好的鹤顶红,摇摇晃晃的小脑袋仿佛生来就是为了惹是生非的,却让人不得不爱。当这样一副面孔转过来对着上官乳的时候,他也不由得痴了。按照原则,他应该使出自己的绝活:脚背探头。这一招出三成功力,一般的人就可以晕厥;出八成功力,再强壮的人也会当场死亡;出十成功力,腿就会断。可是他只使了半成力,所以被家和一把抓住了脚,接着就被扔进了河里。待他从河里爬出来的时候,我已经拉着嘉禾的手走出了酒馆。

那夜我们聊了很多,她说默默无闻这件作品没办法完成了,因为在鹊华城里的默默无闻是被迫的,并不是自由意志选择的结果,无法被称为作品。而且,一笔苍白,会被淹没在苍白的纸里。她现在要做一个新的项目:收集一万个人的一万根头发。我亲了她一口,然后送了一根头发给她。她小心翼翼地把发丝放进一个塑料管内,回了我一个垂涎三尺的吻。我擦擦脸,抱紧了她。我说过,嘉禾是我的女下属,是全世界最优秀的行为艺术家,也是个极端有趣的人。她就像一块强力粘鼠板,把我粘得眼冒金星,粘得七荤八素,粘得屎尿回流。这是二十世纪的一个普通的夜晚,因为眼前的人,世界尚未恶劣到那个程度。在鹊华城的一片昏黄里,我再一次爱她爱到语无伦次。

五、

我与嘉禾在鹊华城的一家下水道总堵的报社工作。我在此担任男性性病医院的广告撰写员与调查记者;她在这担任妇科医院的广告撰写员与调查记者。由于本地没有事情可以报道,所以我们的记者职位算是虚衔。嘉禾说我不要脸,干着这么憋屈的行当,还扯什么实衔虚衔。我们每天只忙两小时就够了,剩下的时间不知道怎样才不算浪费。

作为一个美得不可方物的行为艺术家,嘉禾可以把世界上所有的事情变得有趣,而她的观众只有我一个;作为一个前记者、准小说家,和一个成天跟男性性病打交道的人,我在竭尽全力地思考怎么改掉提笔忘字的毛病,尽管假使我真写了书,读者也只有嘉禾一个。后来我问过上官乳愿不愿做我的读者,他说他不想。他好书读的多了去了,见过的伟大的作家也多了去了。他曾经当过蒲松龄的理发师,后来被吓跑了。他居然还给鲁迅先生剪过头发。乳说先生的头发就像钢针一样,得拿钳子一根一根夹断。如果冲着鲁迅的头踢一脚,那么自己的脚面绝对会有密密麻麻的小孔,渗出的血液就会顺着先生的面颊流到他的嘴唇和下巴上。如果此时先生正在吃馒头,那就有趣了,我一定会说,都这个时候了,还有人在吃人血馒……

上官乳在第二次给我剪完头的时候,领着我围着鹊华城散步。他说曾经这里有城墙,后来被人拆了。拆出来的砖头被老百姓抢回家盖成了猪圈。这些猪圈都格外坚固,如果遇上贼人来偷猪,还可往外射出箭一样的东西。砖头们以为自己是城墙的一部分,所以表现得英勇异常。这就是虚衔的力量。猪农发现了城墙砖的特点,便把猪圈垒出锯齿形的垛口,好固化砖们的身份认同。对于砖头这样无所事事的东西,虚衔便是此生的所有意义。乳还说如果我此时去郊区,就能看到那些废弃的猪圈,只不过现在它们叫鲁长城遗址。没错,也是虚衔。

当年江阴城破后,城墙并没有变成猪圈,因为人都不剩几个了,更别提猪了。就在城破的几天前,上官乳第一次到了鹊华城,见到了笑起来眼睛弯弯的梁家和,并且剪了一缕她的头发。大清的皇帝有很严重的脱发,所以他希望全天下人都脱发,便向四处派大军监督剪头事宜。江阴的人不想脱发,于是就关上了城门不让清兵进。清兵打了八十一天,折了三个亲王和十八元大将,终于打下了这座城,然后杀光了城内几乎所有人。上官秀才那时也被困在江阴城中,希望黄破武或者上官乳可以去救他。后来他躲在了城内的高塔上,目睹了一切。

鹊华城很小,我们一会儿就绕回了理发店。上官乳依然没有跟我讲完他的故事,我们只好不辞而别。我看到了理发店门口钓鱼的老头,和往护城河里倾倒头发的上官乳。我想把他俩一起踢进河里,但是有些懒,就没有做。

六、

冬天的鹊华城看起来像个刺猬。至于为什么像,我没有想好,可能是因为两周后我去找上官乳时,偶遇了一只白色的刺猬。那是一个晴天,落日从未这么像一个咸蛋黄过,我的头也从未这么像一颗咸鸭蛋过。这次他给我剪得不好,我不想给钱。可他说这叫复古,而且他有能力一脚踢死我。我心甘情愿地交了钱,说下次希望可以剪得后现代一点。

鹊华城护城河的水是从城内的小溪流过来的,而小溪的水则源自地下,水温高于气温,所以河面上总浮着一层白气。剪完发后我爬上了城南的老山,看到了朦胧中的骨灰色的鹊华城,和这个城里粘鼠板似的冬天。

几百年前,上官秀才也是用这样的视角,看着江阴城里横七竖八的死人的。他曾经作为代表去跟清兵谈判,站在大营里问他们为什么要留这样的头发。清兵说降了大清,就得按大清的规矩来办事。况且现在是夏天,剪了头凉快。秀才说,真正懂生活的人,会从凉快和好看中选择好看,从规矩和反抗中学会反抗,从乏味和趣味中选择趣味。他还扯了一堆无为而治,君子不器什么的,结果话没说完,代表团里就有人爆炸了。那个人的发髻像导火索一样滋滋直冒火星,待烧到脑袋的时候,人就变成了一支大号手榴弹。巨大的轰鸣声后,清军营盘里哀嚎声冲天,不少人的拇指都被炸掉了,有一根还飞到了秀才嘴里。他大惊失色,同时觉得如果那个拇指的主人养成了勤洗手的好习惯,会更好一点。

上官乳在我第三次找他理发的时候说了这些事情。剪着剪着,他忽然晕倒了,十分钟之后又突然跳起来,按住我的头就要往死里剃。我说刀下留人。我很好奇上官乳这说晕就晕,一惊一乍的是什么毛病。他说他在辛亥革命的时候因为剪辫子跟人起了冲突。对方一子弹从他后脑勺擦过去,打到铁板上又弹了回来,直接把上官震成了脑震荡。说着,他转过头,告诉我他后脑勺那像越王剑一样的疤就是子弹弄的。从那以后,乳每天中午都会昏迷十分钟,无论他在干嘛。这次上官昏过去时,电剃刀猛的割掉了我一大片头发,然后狠狠地摔在了地上。我一摸,果然,又剪成了越王剑的形状。他跪下说他知道我晚上要去和梁嘉禾约会,还这么不小心,实在是罪加一等。我并不记得有这个约定,但确实已经好久没有见嘉禾了,非常想她,于是打算去酒馆看看。

七、

从太平天国到辛亥革命的那段时间,上官乳一直老老实实地呆在鹊华城里给别人剪发。革命爆发后,一个眼睛弯弯的短发姑娘就总到他的店里,说要剪得好看些。他觉得这姑娘面善,便问起她的身世。姑娘叫梁嘉和,是一个女学生,也是个像闹革命的人。听完,乳便要死要活地爱上了她。

那晚,我在上官乳的暗示下,来到了我经常去的小酒馆。没想到在那里我又见到了嘉禾。她穿了一双皮鞋和一件白色大衣,大衣里面是光着的。她猛地向我扑过来,把满柜的酒都撞碎了。死鱼眼老板说没有关系,反正都是假酒。嘉禾告诉我她最近收集了五十个人的头发,有湖边垂钓的老大爷的,有卖屁股的小娈童的,有画地为牢的秀才的,还有神经兮兮的武林高手的。我说照这个速度,她还需要再收集十年才能完成。嘉禾却笑得很开心,丝毫不以为然。她觉得这件事情做起来,比写妇科医院广告要稍微有趣一点,因为写妇科广告一点也不艺术。她说,如果用集合论来解释的话,行为艺术便是行为这个集合内“理性行为”的补集。一切不合逻辑的事物都可以被那四个字赋予意义,就像参差不齐的猪圈,以及鸭蛋一样的发型。嘉禾说自己其实就是一个革命党,但是她没有嘉和那样的勇气,更不像嘉和那样认识大文豪鲁迅。她觉得,温和而有趣的革命党可以被叫做行为艺术家,无才而鲁莽的行为艺术家统统可以被归类为革命党。我觉得她说的不是很对,因为漂亮姑娘喜欢骗人。

上官乳提过,他正是通过嘉和见到了鲁迅先生。一开始,嘉和只是把乳当成了一个技术精湛的理发师。后来,乳给嘉和姑娘讲起了自己的故事,她听入迷了,拉着上官跳进了河里。

其实在清初的时候,上官乳是最大的革命党之一。那个时候还不流行这个词,大家都称他为大侠,或者连环杀人流窜犯。江阴城失守后,上官秀才自杀;扬州十日之间,黄破武奋战之后不知所终。乳一怒之下,又奔回了江浙,暗杀了十八个清军的大将和一百多个侍卫。他一般会用布遮面,偷偷潜入目标家中,趁其独处的时候飞起一脚,踢得对方找不着北,然后割下对方的辫子,取走一根头发留作纪念。被他踢伤的人做事情总是南辕北辙,认为太阳从西边出来,拿毛笔的手应该是左手,江阴在应天的南面……不久后,这些人就因为找不到人生的方向而去世了。

听到这些事情以后,嘉和觉得上官乳可以当一个一流的作家,于是经常领着那些文学青年和革命党在他的理发店里开会,讨论哪里的饭好吃,以及哪里的姑娘最美。当然,上官觉得嘉和是乱世里面最美的人,如果不是最后被大炮轰成了肉泥,她还要再美上几倍。

六、

辛亥革命成功后,大家的发际线又恢复了正常,辫子也纷纷消失了。这段时间,乳又重新长出了头发,并且体会了大规模剪头的极乐。他感觉剃刀蹭过头皮的声音比单簧管重奏时发出的共鸣还要美妙。只需一刀,他便可以推断出这个人的身体状况、心中所想和终极追求。每剪一个人,他就仿佛在此人的记忆世界里畅游了十分钟,所以他越剪越兴奋,越剪越熟练。一个月以内,鹊华城里已经看不见大辫子了,而乳也彻底明白了头发里蕴含的深藏不露的美学意义。

我把这一切都告诉了嘉禾,她微笑着点点头,脱掉了大衣,说想和我乱来。我拉着纤瘦高挑的她,躺倒在酒吧昏暗角落的桌子上。她的鹤顶红像针一样扎进了我的嘴里,翘起来的眼睫毛扎进我的角膜,温润的双手扎进我的两腿之间。远处暗橘色的灯光里,歌手在用破塑料袋一般的声音唱着不知所云的摇滚歌曲,一个个鼓点伴随着嘉禾迷人的蠕动扎进了我的心里。那一刻,我觉得鹊华城恶劣的冬天居然如此像一只刺猬。

五、

上官乳的家就在理发店里面。熟络起来后,每次去剪头,他都会泡茶给我喝。他说他会在茶里加一根头发,这样茶的味道就会大大改变。

不管是明末、清末、还是文革,头发总有他的政治意义。一旦动乱的时代过去了,发型就趋于稳定,可是人们的政治立场却始终千差万别。为了生存,人们的大脑渐渐学会用头发丝来贮存意识里关于政治立场的部分。上官乳只需把舌尖浸在加了发丝的茶里,便可以知道对方的政治面貌。文革时期的一天,他在公社里说朱元璋不应该杀开国功臣,不应该搞个人崇拜,不应该长得那么丑。后来有个少女听到了,便拿着红宝书,把乳押着游街。他知道,这个美貌少女肯定叫梁家禾,所以根本没有问她的名字。游街结束后,上官的头发就被剃得像青藏高原那样起伏不平,后脑勺还被搞成了越王剑的形状。在大牢里,他说他想试试品尝别人的头发。在穿白色大衣或者光溜溜的嘉禾看来,这个行为要么是魔术,要么是行为艺术。然而,乳把它玩儿成了正儿八经的科学。他说他每天的任务就是品尝别人的头发,宣布这个人该死还是该活着,该剃阴阳头还是该剃光头。有一天,红卫兵家禾也被抓进来了。他看着白色大衣底下光溜溜的美少女,品尝出了惊惧、不忠、反抗、投机与三天没洗头。上官舍不得杀她,因为他爱她。四百年来,除了眼前这个女孩和杀千刀的小缸,从来没有人给他剪过头发,更没有人边剃还边打他的屁股,让他从脚趾头爽到天灵盖。于是,乳陷入了令人抓狂的纠结。那是一个没有太阳的冬日,鹊华城像一个冻死的刺猬,上官乳在左右为难中渐渐失去了意识,十分钟后才被泼醒;而家禾已经被几个男红卫兵强奸后不知所踪了。上官痛哭流涕,宣布他要得一种每天中午休克十分钟的怪病,来纪念这位永远美丽动人,永远充满着革命朝气的仙女。

那夜,我和梁嘉禾坐在城北的山上,看着马上迎来二十世纪最后十年的鹊华城。她打开了一瓶二锅头,问我这个世界会不会变得更窈窕。我亲亲她的面颊,唱起了一首不再被记得的摇滚歌曲,回忆起了夏天在京城的点点滴滴。她说山上太冷了,不想脱衣服,于是我就陪她老老实实地坐着。她哭了好久,说想离开鹊华城,告别可憎的妇科广告,去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收集头发。我摸着她的肋骨,说她是鹊华城内最美的人,比身着满族人服饰的家和更博学,比认识鲁迅的嘉和更可爱,比革命时期的家禾更聪明。她的离开,是这座城无法承受的损失。她点点头,嘴角微微扬起,轻声问我为什么每天晚上都去上官乳的理发店。我无言以对,只能默默地亲吻她。我根本没有去过。

四、

上官秀才坐在塔顶,看见清兵冲破了城门,急得汗如雨下。江阴城的城防早就透支了,城内男丁死伤殆尽,壮年妇女也已经所剩无几。塔内的汉人们眼见死守了九九八十一天的城门终于被撕裂,纷纷痛哭流涕。清军挥舞着大刀,挨家挨户搜人,见到男的就砍,见到女的则先奸后杀。队伍里还有一个伸着长舌头的人,每有一人被杀,他就去尝尝死人的血。如果他尝出了降清的味道,就深鞠一躬,收尸入殓。如果满嘴里都是大明味儿,就直接把尸体送去炼油厂。三天之后,城内空空如也,尝血的人的舌头由于过度劳累永远缩不回去了,整个人看上去像是传说中的白无常。这突如其来的一切已经让秀才变得疯疯癫癫的了。他跌跌撞撞地与塔上余下的五十几人逃出了江阴。这是这个县仅剩的活口。

那时乳刚刚遇到家和,正在从护城河里往上爬,手里还攥着家和的几绺头发。他看到了她那一对明珠一般的眼睛,顿觉亲切。二十世纪初的时候,他瞧见了革命少女的眸子,顿觉美得不像话,可惜那一对儿招子老是看着鲁迅先生。先生坐在山上抽着烟,望着夕阳,调侃着那个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烂社会。几个人就这样在晚风和骂声中迎来了一个个充满希望的黑夜。

与鲁迅相遇那一刻的三百年前,上官正在乳质问梁家和是不是满人,她说不是;乳又质问她为何穿着满人的衣服,她说好玩。那个时候不流行角色扮演,也不流行光头,所以这是两个先驱的伟大会面,在历史上应该有着浓墨重彩的一笔。上官明白自己找错人了,于是向她道歉,把头发还给了她。家和笑着说,我要这头发干嘛。你既然割下来了,那就给了你吧。上官便把湿漉漉的头发塞进湿漉漉的衣服,然后说,我猜你叫家和,对不对?家和一阵吃惊,忙问他是怎么知道的。乳不怀好意地说:你的胸口纹着你的名字,我见过。后来上官确实看到了家和胸口,不过她在胸口纹的并不是名字,而是一把镰刀和一把斧头。

上官告诉她自己打遍天下无敌手,杀人无数,精通剃头;说着,他就把湖边钓鱼的老大爷踢进了水里,事后赔了人家十两银子。家和告诉上官,自己其实是个女贼,专门出来偷满人的东西。她曾经在鹊华城破的时候被一位官兵欺辱了,后来她找到了这位官兵,趁着黑夜剖开了对方的肚子,偷了对方的一颗门牙作为纪念,从此走上了流窜犯的不归路。乳看着眼前这位古灵精怪的小丫头,一团热气从丹田涌上了脑袋。上官一把抱住了家和,说她简直是鹊华城里的明珠。他们约好了,晚上在城中的小酒馆里见面。

三、

乳喜欢把我的头发剪成鹅蛋形状,他说这叫做文革遗风,是对厚重的历史最好的致敬。我一听这话就来气,他不知道我们在夏天以什么样的方式对历史致以了多么崇高的敬意,又经历了何等的绝望与恐惧。乳笑笑,说种事情在这四百年内就没断过,为此而死的人能填满整个护城河。任何一个活这么长的人都会看淡一切,并寻找出一种具有形而上学意义的行为来打发颓圮到恶劣的冬日,比如男科广告,修建长城,开挖护城河,以及剪头发。

康熙年间,上官孔爪参加了一次科举,后来担任了鹊华城的县令。他站在城墙上,看着拥挤的内城与南边山上梁家和的坟茔,觉得这世间无聊透了。于是,他下令挖深护城河,并往城墙上面刷漆。每一块砖只可能有一种颜色,但是远看整座城墙就变成了一副美丽的的画。画中的少女身着一袭白衣,两眼弯弯,开心得像一个畜牲。城内的百姓都啧啧称奇,忙问上官这画用的是什么皴法。乳说,这叫梵高皴,距离被发明还有一百多年呢,你们就别指望学了。百姓一听这话不干了,向上面举报,说这有一个狗官,拿着上头的拨款,只为了给自己的情人画一张像,还不跟百姓解释清楚。不久,上官被削职为民,重新操起剃刀,剪秃了所有举报他的人。他的继任者发现那些砖上的漆并没有办法被擦掉,再刷上一层漆需要的成本又太高,于是嘉禾就永远留在了鹊华城的城墙上。几百年后,你从鲁长城的遗址里,还能看到那含情脉脉的双眼,和别有用心的媚笑。

顺治二年,上官乳牵着梁家和纤细白净的双手,跨过了窄窄的护城河,看到了城墙上的白衣女子。乳骄傲地说,这是他送给家和的定情信物。两人约定三百年以后相聚在这座城下,聊聊这些日子里都做了什么。就在此时,他接到了秀才的消息:应天城破,死人无数,破武失踪。望速归。他惊慌失措,恨从心起,要为师报酬。他与家和道了别,装成了一个和尚,前往应天城。沿途,他遇见了一个妙龄少女,对方问可不可以收集一根他的头发。乳觉得这人行事甚是不合逻辑,于是告诉她,请在鹊华城中的酒馆等我。此后,他们再也没有见过面。

二、

二十世纪最后十年马上就要来临了,上官乳的理发店的生意从来就没有好过。我坐在他店的落地窗前,喝着有反动学术权威味道的茶,骂他是个胡言乱语的傻逼。他一脚踢来,把我的头踢出了越王剑的花纹,然后自己就晕过去了。我记得上官乳说,四百年对他来讲实在太长了,所以他需要时常回顾,才能清楚自己几斤几俩;而每天的这十分钟,便是他和过去的自己见面的机会。他并不记得自己在那十分钟之内经历了什么,但是每次晕厥结束,他便离过去那个脑袋光滑,身材高挑,武艺高强,神采奕奕的自己更近了一步。乳会慢慢记起那个拿着剃刀冲入应天城的二十五岁青年,慢慢掌握一招毙命的诀窍,慢慢重拾剪头发的形而上学意义。

上官跑到应天的老家中,发现那秦淮河畔的花柳巷已经凋敝,武馆也不复存在,而那秀才把自己吊在了一个牌坊上面慢慢等死,远看就像一只被蛛网捕到的苍蝇。乳发疯一般嚎叫着,冲进了多铎的府邸。守门的侍卫纷纷提着刀来砍,上官乳一脚踢去,侍卫肋骨尽断,肝胆俱裂,甚至有的被踢得前胸贴后背,好似一个撒了气的气球。被他踢到的头一般就会从脖子上翻下来,然后瞪大眼睛,露出一副不解的表情。几十秒内,侍卫们被踢成了一堆肉,乖乖躺在墙角休息。就在此时,王府的屋顶站起来一个伸着长舌头,举着枪的大汉;他长得像极了护城河边钓鱼的那个老头。老头一扣扳机,一颗刺猬样子的子弹便翻滚着来到了上官乳的裆下,然后带走了他的一对睾丸。

这种体验虽然非常令人不悦,但是好过被家禾押着游街。想到这里,上官便强忍疼痛,跑出了王府。他知道,未来不会有人与他共赴巫山云雨了,他也正式成为了皇家流窜犯。世界于他,仿佛又恶劣了一些。

一、

他回到鹊华城后,天气已经冷了下来。上官乳隐姓埋名,在护城河边开了一间剪发铺子。彼时大清已经江山稳固,人们的发际线纷纷后移。乳开始没完没了地剃头发,如果没有人来,他就假装自己长了一头茂密的刺猬一样的发,需要一根一根拿钳子剪断。

上官再也没有见过家和,因为家和在一次入室盗窃时失败了,被一刀扎穿了喉管。临死前,她透过巨大的落地窗,看到了护城河上的纷纷白气。她觉得小城的冬天于她从未如此恶劣。

知道这件事后,乳剪得更凶了。他明白理头发这种事本来是不应该有形而上学或者美学意义的,但是奈何鹊华城的冬天无趣到不寻常。在这恶劣之中,漫无目的的行为也前所未有地被赋予了奇妙的本质。这一点点故事性,在我和嘉禾看来弥足珍贵。后来,上官乳会在每次剪完后留一根顾客的头发。到现在他已经收集了一房间的发丝了。乳说自己打算一直收集下去,陪着这个小城从冬到夏,再从夏到冬;陪着人们的头发从短变长,再从长变短;陪着砖头从城墙变成猪圈,再从猪圈变到长城。

〇、

我走进小酒馆,发现世界的基本组成部分居然是梵高皴,连嘉禾的俏脸也变成了那种立体而朦胧的粗线条。她悄声说道,自己今天刚刚收集了第一百个人的头发。我仔细一数,她的塑料管里其实只有七十多根,还有几根显然是出自一个人。我不敢承认她并没有收集到一百根,这对她打击太大了。我不敢承认收集别人的头发蠢得要死,不敢承认生活本就是没有故事性的,不敢承认嘉禾是一个了无生趣的黄脸婆,更不敢承认上官乳只是一个我根本不熟的患有癫痫症的理发店老板。我不敢承认的东西太多了,因为这只是我在鹊华城经历的第一个恶劣的冬天,世界还不能到无法接受的地步。

马上就是元旦了,我独自一人,住在一间有暖气的房间里,没事就只能看着窗外烟雾缭绕的烂世界。这烂世界里有拥挤的灰房子,露着腚眼儿的小男孩儿,可恶的男科医院广告,二十多块钱一夜的女人,和护城河上死活不散去的白气。我觉得眼前的一切都让我手足无措,于是也拿起了剃刀,开始一根一根切断自己的头发。举起刀的那一刻,我才发现我所做的一切都意义非凡。不论如何,在小城的劣冬里,二十世纪最后的十年马上就来了。

李借之

2020.3.20

鹊华冬色



CC BY-NC-ND 2.0 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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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借之暂居地:波士顿;社科、数学、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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