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会覆盖我们的死亡

今天下雪了，积雪超过十五厘米。昨晚还在判断天气预报的准确性，说几个小时以内会有暴风雪，人们将信将疑。我从来没有得到过这样的天气预报，虽然是在比云南更有机会下雪的江南，也有很多年没有下过这样的雪了。

看到网友在实时微博里吐槽，江西下拌粉都不会下雪。然后大家安心地睡了。今早醒来，先看到那些凌晨的朋友圈，才知道这场酝酿了几个小时的风雪，究竟是如何开始的。

它静悄悄地下，人关在在房间里一点也感觉不到，就是我们想象“雪”的时候，想象附带的那种恐怖气温，并没有真实降临。我是醒来后看窗外才知道下雪，然后陷入了新奇感与不知名的狂喜中。

亲眼见到万物被皑皑白雪所覆盖，那种震撼的感觉，是大大超过照片和视频这种“逼真”的影像资料的。或许从古诗里读到一两句，凭借想象力还更有所获，很多年以后亲眼见到雪，也会不自觉地想起那句诗。但也没什么好诗，就连李白曾经也只能想象：应是天仙狂醉，乱把白云揉碎。邵雍则直言：幽人自恨无佳句，景物从来不负人。苏轼抒发感情：雪似故人人似雪，虽可爱，有人嫌。

雪是少有的不可传播的事物，它只能传播人的感情，记录这个人见到雪的真实心情，却记录不了自身。

这样写着，已经到了下午，雪逐渐开始化了，田野上的洁白已然消融，惋惜的同时想起，早晨看到那些被冻住的豌豆苗、山茶，都能活下去了吧。

雪让人惊诧的是，它颠覆了日常，平等地落在万事万物头上，然后毫不留情地将自己抹去，消失无痕。但是在那些常年积雪的地方，雪就是日常，它仍然会带来惊诧吗。我猜想人们在大雪中度过圣诞节，那种狂喜的心情，也许和我见到雪时的心理活动是相似的。雪带来了祝福，或者只是人们一厢情愿。

但是这样的美丽，世间又能有多少呢。几乎每个人看到雪都是欣喜的，快乐的——我也知道你可能会用来反驳我的那些例外，那些受困受穷的人，因雪而受罪的人，但他们真正的问题并不是雪带来的，他们的处境如果没有得到解决，哪怕是下别的什么也仍然感到痛苦万分。所以我是说，只是看到雪的这个美丽瞬间，它近乎神迹，它接近爱、接近愿望、接近幸福，一切美好的想象。且每个人都有平等追求的权利，它不会因你的处境而将你拒之门外。

雪是直接的，降临在每个人面前，无可复制，无法进行二手传播。你所记录的影像，只能带来惊奇，而不是幸福。只有亲眼见到雪的人，才会真正感到幸福。雪就是这样一种东西，但它不是幸福，不是你附加的任何一种情感，它摸起来是冰冷的，脆弱又坚硬的，那么寻常的小颗粒物，在万物间可以被确定的小东西。

前几天看到云南的朋友分享冰雹的照片，落在屋檐下一排排的花盆里，雪白的珍珠似的，却比亲眼见到的要惊讶几分。明明是和雪相似的东西，比如冰雹和霜冻，为何却没有带来相似的情感呢。相反的是，我们惧怕冰雹，谈论被霜冻坏的植物和庄稼，却少有地谈论到雪附加的那些伤害，甚至一厢情愿地相信，来年土地会因雪而更加肥沃。瑞雪兆丰年。这句话没有错。

雪是无情的，也可以说对万物有情，但人对雪却有所偏爱。

天色一如往常，紧接着雪又下了起来，笨拙的天气预报显示：“雪一直下，两小时内不会停。”往窗外看去，树木费劲抖掉的那些冰霜，又一点点回到了它们身上。

我已经很困了，早上起来就一直在玩雪，在大雪中吃了一碗牛肉拌粉，也像胆子大的人那样躺在雪地上，除了滚雪球、堆雪人以外，我们用一切不可理喻的人类活动，抢占雪为其他事物带来的神迹。

我们对雪这样贪心，就像我们对待世界上的其他事物一样。

但雪会一次次覆盖我们，覆盖掉所有人类活动，也覆盖掉我们的死亡。

2024 年 1 月 22 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