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地利“反叛农夫”霍尔泽和他的朴门农法
学过朴门永续课程的人对赛普·霍尔泽(Sepp Holzer)的名字应该并不陌生。作为永续农业实践的先驱,霍尔泽在奥地利几乎家喻户晓,他编写的《朴门农艺》也为世界各地的朴门爱好者提供了入门指导。
今年6月,我来到中阿尔卑斯山脉深处霍尔泽创办的科梅霍夫农场(Krameterhof),与世界各地的二十多名学员汇集在这里,参加了农场组织的两日导览和培训课程。
十多年前,年事已高的老霍尔泽就将这占地45公顷的农场交给他的儿子打理,极为健谈的小霍尔泽(Josef Andreas Holzer)带领我们进行这两日紧张的课程。
一开始,小霍尔泽介绍了基于两代人的实践总结出的永续农业三原则:学习自然、尊重局限以及反思。理论课结束之后,小霍尔泽带我们来到了附近的一座正在改建的人工池塘。建造梯田池塘是农场走向替代性实践的源起,并且始终是其最大的特色。
一、学习自然
小霍尔泽告诉我们,上世纪六十年代初,他父亲刚刚从祖父手中接手日渐破败的农场时,就开始在山坡上建造池塘。以梯田池塘为基础,农场已经发展出一套自给自足的高山水陆循环农业系统。
科梅霍夫农场所在的中阿尔卑斯山区比较干旱,降雨虽然较少却不规则,一场暴雨就可能会带来山洪。
虽是自然灾害,但也离不开人为因素:十八世纪以来,集约化农林业的发展导致山坡上原有的池塘和湖泊被填埋,种上了粮食或经济林木。重建池塘正是希望恢复本地原有的自然地貌和生态系统,以缓解山洪的破坏性影响。
除了防洪功能,池塘里饲养的北欧螯虾也是农场的主要经济来源之一。
2022年,我曾针对佛山桑园围地区的水产养殖业进行了大半年田野调查,这段经历使我格外关注水陆循环农业的自足性。中国传统的桑基鱼塘是一套循环的系统:塘泥营养丰富,往往被用作基岸农业桑树种植的肥料。因此我问小霍尔泽,他是否会将塘泥堆肥。
他严肃地给出了否定的答案:“如果我用塘泥来堆肥,我的心会滴血。”
在集约化水产养殖中,如果不及时清塘,就会有大量的饲料残饵和鱼粪堆积于塘底,容易使塘泥富营养化、发黑发臭,由此导致鱼病。而科梅霍夫农场的养殖密度较低,鱼塘的自然生态系统基本能达到平衡,丰富的底栖动物起到了关键的分解作用,塘泥不至变成对螯虾和鱼类的威胁。
我们继续穿梭于蜿蜒的山间小路,各式梯田错落地镶嵌在山路的曲线中,每一片都有不同的功能。
农场的黄牛在山坡上随意游走觅食。小霍尔泽在山坡上遍植着一种价值不菲的草药:黄天麻。我们担心黄牛可能会食用黄天麻,影响农场收益。
他得意地向我们解释,他通过实验了解到,由于黄天麻具有苦味,黄牛并不会啃食,反而会吃掉其他杂草,为黄天麻的生长提供空间。
远离居住区的山坡上,小霍尔泽则随意种了些樱桃树供野生鸟雀食用,不只是因为它们是果树的播种者。野生鸟类讨厌人类活动的噪音,如果其他地方有觅食的可能性,它们就不会选择前往居住区边上的果园,也就不至于给农场带来损失。
或许正是食植性鸟类的繁盛引来了一对鵟鹰夫妇定居。这对鵟鹰不光捕食小型鸟类,有时也会偷食农场的鸡仔——这也正是它们的“酬劳”。对农场而言,捕食成年鸡鹅的金雕构成了更大的威胁,鵟鹰夫妇会为了保卫领地时而会击退金雕的侵扰。
参观农场时,两位霍尔泽钻研与动物协作的方式让人印象深刻。在人类学和文化研究领域,多物种民族志早已成为了一种常见的研究方法,旨在关注非人类行动者在构建社会、经济和政治关系中所起到的作用,而不是仅仅将人类作为唯一的行动主体。科梅霍夫农场则提供了多物种协作的标准案例,展示了动物如何参与农业生态系统的构建。
二、尊重局限
我在佛山桑园围的调查中发现,由于许多复杂因素的制约,兼顾生态和经济的方针在现阶段的集约化水产养殖业中并不容易实现。因此,我非常关注两位霍尔泽如何看待永续农业实践遇到的局限,甚至通过反思将劣势转换为优势。
科梅霍夫农场的自然条件称不上得天独厚,该地气候寒冷,冬季漫长严酷,缺乏准备的我们在夏日里瑟瑟发抖地听小霍尔泽谈着他的农业哲学:“如果要从事可持续农业,就不要过度依赖现代科技而超越了土地的限制。”他如此强调。
许多人认为,农场所处的阿尔卑斯山坡地只适合经营松林场和牧场,但事实上,集约化畜牧业正是阿尔卑斯地区土壤退化的主要原因之一。两位霍尔泽都拒绝对土地的高强度利用,他们通过恢复原有的梯田池塘系统,解决了坡地难以储水的问题,又为种养殖的多样性提供了基础。
小霍尔泽还谈到了作为农人自我的局限性。他们不会一开始就执行蓝图式的大计划,而是根据农场既有的状态每年启动一个实验性的小项目。他认为,深入了解一片具体的土地是一个缓慢的过程。如果高估自己的能力和对自然的认识,在很多时候会适得其反。
其实,农场的实验性项目也经常失败,但因为每个项目都不会投入太多成本,项目失败也不至于导致巨大的损失。项目一旦成功,就可以被有效地整合进农场既有的生态系统中,推动农场的繁荣。
比如,农场如今已有72个不同形态和功能的池塘,它们相互连接、形成水网,可通过高低差来进行水利发电,供给农场日常使用基本没问题。
两代霍尔泽的行动看似叛逆,但同时有着务实的基底。每当他们进行“出格”的尝试时,都会审慎权衡其经济效益。在课程中,小霍尔泽也数次强调生态多样性的重要性,但我听到的不是陈词滥调的道德美化,而更多的是经济上的务实考虑。
他告诉我们,多样化种植数次挽救了农场。例如,在1986年的切尔诺贝利核事故之后,放射性粒子飘到了中西欧,德奥民众对食用蘑菇产生了恐惧。直到2021年,德国巴伐利亚州的野生蘑菇中依然能检测出超过法定限值的铯137。许多单一化种植的蘑菇农场因此破产。
虽然蘑菇也是科梅霍夫农场当时的主营产品,但是他们凭借农产品的多样性成功渡过危机。如今,科梅霍夫农场的业务包括水产养殖、畜牧业、果树种植、养蜂、水产养殖、林业、蘑菇种植以及香料和药用植物种植。
当名誉给科梅霍夫农场带来巨大经济利益之时,小霍尔泽并没有放弃农业生产。他坦诚地告诉我们:如今,农场的三大经济支柱分别是农产品销售、教学以及永续农场咨询和规划服务。
虽然最后一项的经济贡献已远超过农产品销售,但他始终坚持每一支柱的经济独立性。他认为,如果用其他业务的收益进行补贴,农业生产最终只会沦为一种兴趣,后两种支柱也将面临失去根基的危险。
三、反思
走马观花地拜访了科梅霍夫农场之后,我脑海中一直盘旋着一个问题:怀揣着理想的可持续农业入门者到底能从中学到什么?
也许就像小霍尔泽一直强调的那样,人们可能什么都学不到:不只是因为课程只有短短两天,更因为科梅霍夫农场的模式是植根于其特殊条件发展而成的,而每个人、每个农场的情况都各不相同。
但或许每个人都可以从中获得参考。作为方法论,无论是“意识到土地和自身的局限,将劣势转换为优势”,还是务实的抱负,对农业新人来说都是很好的提醒。即便作为农业实践的门外汉,我也深刻感受到这些观念与我熟悉的文化研究和艺术工作方式的重合之处。
回程中,科梅霍夫农场周遭的松林场和奶牛养殖场将我拉回现实。其实,单一种植和集约化生产的模式依然主导着奥地利农林业,而霍尔泽们所推崇的永续农业的影响十分有限。小霍尔泽对亲近自然的强调以及世外桃源般的农业景观,不能不让我察觉到一抹乌托邦的色彩。
因此,以下问题仍然值得考虑:我们的确需要学习自然,但我们是否也将自然塑造成了遗世独立的存在和解决当代困境的灵丹妙药?如何让替代性农业不只停留在纯粹的精神寄托,在更大的范围内得到认可和推广,并促使公众关注更广泛的、社会性的农业问题?
这一切尚无定论,但科梅霍夫农场的课程至少激发了我进一步的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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