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王与酷儿：从泰国“Queer Cinema Odyssey”说起

今年5月，在定好了去泰国体验6月骄傲月的行程后，我从朋友那里得知，离曼谷市区约25公里的泰国电影资料馆（Thai Film Archive）将于6-7月举办一个名为 “Thai Queer Cinema Odyssey（泰国酷儿电影漫游）” 的主题展映。

抱着对这个国家王权与酷儿议题交织的好奇，在6月的一天，我从曼谷市区搭公车前往资料馆。那是一个周六，在近400座的大型影厅里，仅零星地散布着2、30个观众，其中大约有一半年轻人，另一半则是中年甚至头发花白的老人。

当天下午放映的独立酷儿电影叫作《后花园的情欲》（ Insects In the Backyard，2010），导演丹瓦林·素卡比西（Tanwarin Sukkhapisit）亦是泰国第一位跨性别议员，积极活跃于政治领域。

正式放映前，一段黑白过渡至彩色的档案影像于银幕上浮显。这是已故泰国前国王拉玛九世普密蓬·阿杜德和其子、也就是现任国王拉玛十世玛哈·哇集拉隆功的亲民片段。随即，坐在我前排的一位白发老人站了起来，周围有几位中年观众也纷纷站了起来。几位刚刚入场的观众突然停住脚步，站在走道上不再移动。接着，大银幕上出现一张金黄色背景的静帧，前景则是现任国王拉玛十世的肖像。

一段庄严的《颂圣歌》响起。曲毕，观众陆续坐下，影厅开始播放此次主题展映的影片混剪，银幕从国王肖像变换为拥抱、亲吻的酷儿们。借着幕布前方的光，走道上的观众轻轻入座。

在泰国，电影院放映每场电影之前，都要先播放赞颂泰王的王室颂歌，并展示泰王肖像或亲民的画面。作为专程前来观看一部独立酷儿电影的影迷，为国王起立和被酷儿电影吸引就这样矛盾地并存着。而当国王和酷儿的形象同时出现在大银幕上，一种颇为荒诞的景观形成了。

一方面，资料馆希望通过梳理泰国酷儿电影的历史，向公众呈现酷儿角色如何从刻板印象发展出更加多元的样貌，其背后蕴有思想解放的意味。此次策展分为3个单元：2000年前的经典酷儿电影，2000年后的主流酷儿电影以及2000年后的独立酷儿电影。当日展映的《后花园的情欲》由丹瓦林·素卡比西自导自演，讲述了一位公开出柜的跨性别女性在妻子去世后，努力与其子女和解但失败的故事。影片刻画的跨性别女性是一位从传统家庭观的角度来看丝毫不称职的父亲，以靠撰写情欲小说谋生，一心想成为演员，而 ta 的子女在各自的人生中也经历着迷惘，并都选择了在学业间隙从事性服务。

这部电影在泰国酷儿电影及电影审查历史中具有里程碑式的意义 —— 2008年泰国《电影和影视法》（Film and Video Act）颁布后，它是被禁映的第一部电影，理由是其中的性爱场面与未成年从事性服务的情节 “违反公序良俗”。禁映令在泰国引发了广泛的争议，人们将此视为后军政府时代针对言论自由的进一步收紧。导演丹瓦林决定提起诉讼，亦成为第一个上诉到行政法院要求重新检视禁映令的泰国导演。

2017年，影片在删减三秒性爱镜头后最终得以解禁，并以 20+级别（仅20岁以上观众可以观看）在泰国小范围上映。2019年，泰国电影资料馆宣布一批进入国家遗产级电影的片单，曾经的禁片《后花园的情欲》颇为有趣地与王室档案影像并列其中。

这一名单折射出泰国电影资料馆的另一面向。资料馆由泰国政府资助，在展映曾被官方禁映、并大胆挑战着传统价值观的独立酷儿电影同时，它仍需承担向公众宣传王室功绩的责任。2021年，为庆祝泰国国庆日，即拉玛九世国王的生日，泰国电影资料馆公开了一批拉玛九世的罕见影像，并上传至 YouTube 官网供大众观看。此外，资料馆还在其研究中将王室的贡献与泰国电影史紧密联系在一起。比如，根据资料馆的档案，泰国第一台电影摄影机便是由前泰国国王拉玛五世的兄弟从欧洲带回。

对于拜访泰国电影资料馆的公众来说，这样的矛盾似乎并不会对观影或看展形成障碍。观众可以自行选择想要从中获得的体验，并接受那层美其名曰自由的面纱之下，仍是暗流涌动。但我们果真可以选择性忽视那根植于社会土壤中的保守力量吗？事实上，资料馆副馆长在谈及骄傲月的特别策展时，是这样描述的：“泰国电影资料馆并不想通过这次策展改变人们对于 LGBTQ+群体的认知，我们不是社会活动家，我们只是想呈现泰国社会在不同时期的真实面向。”

近年来，越来越多的泰国民众，尤其以年轻人为主，不再满足于这种不彻底的革新。在影院播放《颂圣歌》时，是选择起立还是坐下，对于渴望真正变革的泰国年轻人来说，亦是与保守势力进行日常抗争的一部分。比如，在曼谷艺术影院 House Samyan 和 Doc Club & Pub 里，我看到了与泰国电影资料馆里完全不同的景象。House Samyan 的规模较大，3个影厅加起来共361个座位，除了部分主流院线电影，主要展映自主策划的影片；Doc Club & Pub 则更加独立，仅有一个52座的影厅，私密度较高，放映影片全部为自主策展，其余空间由酒吧和 livehouse 组成。

6月底，在 House Samyan 策划的《摇滚芭比》（Hedwig and the Angry Inch , 2001）骄傲月特别放映中，上座率过半且几乎都是年轻人。但这一次，年轻观众们做出了不同的选择：当映前响起《颂圣歌》、银幕上出现拉玛十世的肖像照时，全场竟然没有一个观众起立。坐在我前排的人们懒洋洋地瘫在座位上，歪斜着头，目光似乎紧紧锁定银幕里的人，从后面看去，这一姿势像是在与那巨大的肖像默默对抗。Doc Club & Pub 则完全摒弃映前播放《颂圣歌》的惯例，直接放映影院近期自主策展的影片预告。

仅仅在几年之前，这样的自由度都还是难以想象的。根据泰国《刑法》第112条（即 “蔑视君主罪”），任何 “诽谤、侮辱或威胁国王、女王、法定继承人或摄政王” 的人将被处以3至15年的监禁。 虽然 “112条” 并未将播放《颂圣歌》时保持就座状态算作违法，但对于支持王室的保皇派来说，这种行为仍被视为对王室的冒犯。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保皇派针对维持就坐状态观众的骚扰事件层出不穷。

2020年9月，一位激进保皇派向两名在播放《颂圣歌》时未起立的年轻人泼水。由于这一事件正好发生在2020-2021年近15个月的游行期间，引发民众更广范围的愤怒。此行动参与者以年轻人为主，除了要求亲军方总理巴育·占奥差下台、修正宪法等诉求以外，还要求限制王室权力，包括废除 “112条”、允许人民批评君主制，并减少王室预算、监督国王个人财富。其引发的直接影响之一，便是越来越多人敢于在播放《颂圣歌》时拒绝起立。

值得一提的是，泰国 LGBTQ+ 社群也积极参与其中，并在2020年11月曼谷骄傲游行中同反威权示威者肩并肩站在一起，除了再次呼吁推进同性婚姻及性工作合法化，还将LGBTQ+议题与反威权议题巧妙地结合在一起。

如今的泰国，正迎来一场全新变革。在5月15日结束的泰国国会众议院大选中，备受年轻世代关注的在野党远进党（Move Forward Party）赢得惊人的胜利。该党呼吁改革军队和君主制，承诺推动112条 “蔑视君主罪” 的改革以及同性婚姻合法化，打破了自2014年政变以来亲军方建制派掌权的僵化局面。远进党党魁皮塔·林家伦拉（Pita Limjaroenrat）亦成为下一任总理的最热门人选。

不过，泰国的总理并不由大选直接选出，要成为总理需要获得参议院及众议院750席过半数，也就是376席的支持。于是远进党宣布同其他七个政党结成联盟组阁，最终加起来的席次达到313席，但由于参议院的250席几乎都为亲军方势力，皮塔带来的改革之风是否能吹向泰国，仍然存在变数。

在即将到来的7月13日，泰国国会将举行投票，最终确认泰国下一任总理的人选。如果远进党竞选成功，ta 们能否在重重阻力中强势推进君主制改革和同性婚姻合法化？希望这次不会沦为在竞选中开出的一张空头支票。

几天前，在坐出租车前往曼谷素万纳普机场的路上，司机突然指着另一边的公路和我说：“My king（我的国王）。” 而后他用零碎的英文单词向我解释，“下一任泰国总理的人选要确认了，所以国王回来了，那边今天下午封路了。” 

我询问司机在5月的选举中投给了谁，“皮塔。” 一位爱戴着国王的中年司机投给了支持王室改革的党派，就如同为国王起立与酷儿电影解禁那般矛盾地并存着，其间的复杂性令人好奇。此时，我们经过一栋大楼，大楼外墙贴着拉玛十世的巨型肖像照。

“我希望，能够自由、公开地谈论国王。” 他告诉我。

— The End —

BIE别的女孩致力于呈现一切女性视角的探索，支持女性/酷儿艺术家创作，为所有女性主义创作者搭建自由展示的平台，一起书写 HERstory。

我们相信智识，推崇创造，鼓励质疑，以独立的思考、先锋的态度与多元的性别观点，为每一位别的女孩带来灵感、智慧与勇气

公众号/微博/小红书：BIE别的女孩

BIE GIRLS is a sub-community of BIE Biede that covers gender-related content, aiming to explore things from the perspectives of females. Topics in this community range from self-growth, intimate relationships and gender cognition, all the way to technology, knowledge and art. We believe in wisdom, advocate creativity and encourage people to question reality. We work to bring inspiration, wisdom and courage to every BIE girl via independent thinking, a pioneering attitude and diversified views on gend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