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杨成武部冯家沟战斗研究

2.1  有关冯家沟战斗的国内战史记录分析

1937年10月15日，广灵县南方冯家沟，南阁崖一带发生的八路军一一五师独立团一营伏击日军后勤运输队的战斗，现在被公认为是八路军战史中的一次大捷。可是有关大捷的根据，八路军方并没有留下可信赖的内部档案记录。大捷的描写，数据等，多数来自于八路军总部对国民党中央军委的报告内容，或当时的媒体报导，及部分经历者的事后回忆录。从史料的性质看，此类对外（对国民党军委，蒋介石）的战果报告中会掺入不少虚拟战果和宣传内容，并不可信赖。个人的回忆录中也多见添枝加叶，水涨船高式的发挥，很多都是不实内容。对以此类资料为基础构成的历史记录，必须要进行严格的史料批判，经过对比，检证，甄别才能判断出事实真伪。一般讲，战史中的可信部分，并不是“战果”记录（研究战果本身就是一个错误的方法），而是自己方面的损失。特别是在未能形成歼灭战的战斗中，或“敌进我退”的游击战中，战果几乎都是无法计算的内容。在此，参考研究作战对手的战损记录，是一个很重要的方法。

有关冯家沟战斗，日军方面的档案中保存有详细的战斗，损失记录，可从中判读出战斗的时间，地点，具体过程，参与各部队的所属，数量和损失情况等很多重要情报。从战损，敌情自报原则面看，都是可信赖的“知彼”“敌情”方面的内容，旧档案中的机密。本论拟以此为对比材料，经分析，甄别，从八路军，日军两方的记录中去伪存真，还原出战斗的真实过程和双方损失状况。以下，先将国内现存的有关冯家沟战斗的代表记录，分为一，最初报告，二，杨成武的回忆，和三，现在的军史记录三部分，按记录的时间顺序整理，分析，比较，以图掌握该战斗在记录，传播中存在的阔水，夸张的问题点。

2.1.1.八路军最初的报告

有关冯家沟战斗的最早的一个报告，应是战斗发生翌日1937年10月16日， 八路军总部朱德、彭德怀致蒋介石的密电，内容曰：

杨支队删辰〈15日7-9时〉于灵丘、广灵伏击，截获敌之马车一百廿余辆（满载面粉、饼干、肉食罐头），击毙敌八十余名，缴获步枪卅余支、骡马百余匹及其他军用品甚多。除自需外无法运回，就地烧毁，并继向广灵、蔚县猛追中，以期彻底消灭敌人，断绝敌人运输。职朱德、彭德怀。十六日。印。（阳曲)

此文中出现的将战利品“就地烧毁”的记载，是初期报告中的一个特征，也符合日军战斗详报的记录（日军记录为自毁）。但之后的对外宣传中，“烧毁”之词消失，敌方的运输物资数量越变越多，尽数变成为八路军的虏获品。另外，从电文中“并继向广灵、蔚县猛追中”的表现，也可判断出日军并没有被歼灭，而是被击溃。八路军向广灵前进的目的是追击残敌。

翌17日，朱德、彭德怀再次密电致蒋介石等：

特急。南京。敏密。大元帅蒋、司令长官阎、黄并转司令长官程、并致卫、杨、孙总副司令：甲、我杨支队删于灵、广间截获马车一百余辆，击溃敌掩护队，乘胜尾追至离广灵十余里，遇援敌骑兵二百、汽车三十余辆（满载散步兵），当被击溃，因敌乘马乘车，致被逃脱，乘胜追占广灵城，现正向蔚县迫击中。…朱、彭。篠辰。印。

同日（17日），还有一个第十八集团军总司令部致南京军委会的宣传捷报，目的应是通过传媒，向国军全体和民间宣传冯家沟战斗战果。所以有关数字也罗列得比较具体 ，内容如下:

南京。军事委员会、中央社：捷报： 甲、我右翼前进部队恢复涞源后，于昨十五日在广灵、灵丘间之冯家湾伏击敌运输队，缴获骡马一百四十五匹，大车九十余辆、步枪十九支、手枪二支，俘虏运输员三十三人、衣物器材多件，毙敌八十余人。该部乘胜追击，于十六日克复广灵城， 城内敌军狼狈向蔚县逃窜…第十八集团军总司令部。篠亥（17日22-24时）。印。（肤施）56页[1]。

与以上报告同时，各报纸也出现了冯家沟战斗报导。以下是10月17日《申报》的内容（中央社电），和以上10月16日 《朱德、彭德怀致蒋介石密电》基本相同。

我“某支队，十五日在广灵灵丘间，发现敌兵百余名，运输车七十余辆，满载面粉饼干罐头及军用品前进，该支队当突出拦击，毙敌八十余名，夺获全数车辆军用品，除取用一部分外，因无法运回，将剩余物品悉行焚烧…”。

获得全数车辆，骡马，缴获品却“无法运回”。此报导本身就存在很多逻辑上的矛盾。以上，为冯家沟战斗的初期报告，报导。之后11月1日，在《朱德、彭德怀通报所部十五天战况经过致蒋介石等电》（期间战果汇报）中，冯家沟战斗的战果经总部方面的操作，被公式确定为如下内容：

东北挺进部队十五日在灵丘广陵〈灵〉间袭击敌运输队，获骡马百余，大车九十余辆，步枪数十，敌伤亡八十余，被俘卅余，我伤亡十三人[2]。

约一年后《解放杂志》第46期，出自萧向荣笔的年间战果总结文章《一一五师献给抗战一周年的礼物》，基本采用的也是以上内容，辎重被尽数虏获，并不见最初被“焚烧”字样：

十五日，洪〈冯〉家沟战斗，毙敌百余，缴获敌运输大车百余，骡马百余匹，步枪二十余支，俘东北籍士兵四五十人，获辎重无算。

初期的报告、报导中有两个特征，一是内容来自八路军对国民党军委会的报告，从多数事例看，此类报告都含有相当多的对外宣传战果的水分。二是，虽提到了截获，或烧毁敌百余辆车马物资，毙伤敌80余名，但没有提到敌运输部队总数。从报告中多处出现的“击溃”，“追击”，“猛追”，“尾追”，敌 “逃脱”等用语，可理解为将敌运输物资截获，但并没有将敌部队歼灭，只是将其击退。即“歼灭战”的说法并不成立。此处被“烧毁”的物资，被“击退”的残敌，之后在杨成武个人的回忆录，抗战故事演义中，除了又发生数量面的大幅度夸张，阔水外，物资变为被八路军全数“缴获”，战斗结果也从“追击”战变为经“白刃格斗的歼灭战”。口述中的战果，因没有文字数据限制，所以会随着时代的前进会发生变化，发展。

2.1.2.杨成武的记录

有关冯家沟之战，出于杨成武个人之笔（署名）的文章有三，四个。多属于故事性的回忆录，并没有史料价值，有的连战斗日期都被搞错。但其中的情节描写，故事叙述却对战后的各种正规战史记录产生了绝大影响。先看一下最初登载于1940年12月25日《八路军军政杂志》的杨成武文章《一个胜利战斗的回忆》[3]：

部队从上寨出发，“12日早三时”从白旷，上庄向冯家沟前进。“晨五时到了冯家沟的南阁崖，荫蔽集结，待命出动”。...敌部队“前面有二三十个骑兵，后面有三四十个步兵，掩护一百二十多辆满载辎重的四轮大车，…每辆大车有四五匹牲口，…一瞬儿，敌人的大车一辆一辆的都进入了包围线，指挥的口令一发，枪声四起，机步枪集中射击，…敌人，立刻慌乱成一团，不知如何是好，由其是车夫们，到处乱碰。第一营第三连，第四两连，趁着敌慌乱的时候，勇猛的冲过去，以白刃刺杀，…只用了三十多分钟的时间，就胜利的解决了战斗。敌人横躺竖卧的死伤了一百余名，一百二十辆大车上的东西，都成了我们的胜利品。…我第三营又分头在灵丘方面设伏，灵丘的敌人…从灵丘驶出五辆汽车来，向广灵开去，…敌人被击溃，缴获三辆汽车。南端的伏击又胜利的完成了…三营伏击胜利后，并没有休息，乘胜向广灵逼进，…下午三点，我军迫临城下，敌人正慌乱的上车，三营一个烈的冲锋，敌人即弃城逃走，猛勇第三营，又跟踪追击，把蔚县的敌人逼退。…

这是一个对外宣传的文章。在此处，不仅虏获数据变得更加充实具体，更重要的是出现了经过白刃格斗，30分钟解决战斗，将敌部队全部歼灭，并将其运输的物资，车马等全部缴获的新描写。即先出报告中的“追击”战，变成了一个漂亮的歼灭战。乘胜追击残敌的表现，在此也从广灵扩大到蔚县，仅用一个营兵力，不仅能轻取广灵（日军的运输线枢纽），把蔚县之敌（第五师团司令部和步兵第九旅团）也逼退！

另一个是《杨成武军事文选》中《冯家沟战斗》的记录：

11日从涞源出发，“12 日晨5时，我们到达拟选的伏击阵地。”日军的辎重队，是骡马拖着的120 余辆大车，满载各种军用品，并有20 余名骑兵在前面侦察， 30 余名步兵在后面掩护，…当日军全部陷于伏击圈内时，我才命令信号兵发出攻击信号。顿时，四周的机关枪像放鞭炮似的向着日军步骑兵射击，紧接着是一片手榴弹的爆炸声，日军碎不及防，车夫们手忙脚乱的到处乱窜，我第1 、第3、第4 连立即冲下山坡进行白刃格斗，日军仍利用车辆作掩护，企图与我顽抗，…经半小时激战，我部将百余名日军全部消灭，俘运输队员70 余人，毙伤骡马百余匹， 120 辆大车上的给养、弹药也都成为我们的战利品。此战，共缴步枪40 余支、手枪10 余支、子弹40 余箱、炮弹20 余箱、罐头700余箱、饼干300 余箱、骡马300余匹[4]。战斗结束后，我立即令第3 营向广灵前进。下午3 时许，即袭占广灵城，又毙伤日军10 余人。

前半部内容，大同于1940年12月的《一个胜利战斗的回忆》，但后半部的战果记录面出现了新的内容。若真是占领了敌兵站枢纽广灵县城的大战斗，为何没有更多的物资缴获，毙伤敌仅10余人？此文章作于何时？《冯家沟战斗》的脚注中写道，“本文是写给第一一五师的战斗简报，曾刊载于《抗战三年来一分区各个战斗详报概报》一书”，也就是说和前述1940年12月《一个胜利战斗的回忆》出于前后脚。从内容的创造性发展面看，出于之后应为更妥。在战斗总结中，杨又对所有战果，进行了再次的，进一步发挥。

实际上，此外还有一个出版时间不明的军事科学院编《游击战战例选编第一集》[5]的内容。应是一个内部参考文件。问题在其中的《冯家沟伏击战斗》记录，内容与以上《冯家沟战斗》的几乎一样，作者也是杨成武，但没有注明写作日期。其中以下内容，和前文同出一辙。推测也是前后不久的复制品。

 “在半点钟的工夫，将敌全数消灭，骑步兵五十余名全归于尽，一百二十余辆大车上的辎重，成为我们的胜利品，运输队员七十余名，当了俘护兵，饼干，罐头，白面，大米，弹药等遍地皆是，共计缴获步枪四十余支，手枪，驳壳枪十余支，子弹四十余箱，炮弹廿余箱、罐头七百余箱、饼干三百 余箱...骡马三百余匹，俘护运输员七十余名，敌死伤百余，骡马死伤一百余...”

冯家沟大捷的数据，在战后出版的杨成武的文章中又更上一层楼。代表性文章，是1985年《敌后抗战》中的《冯家沟伏击》，故事体裁。在此叙述者更信口开河，不仅之前战斗时间的记忆错误（10月12日）没有被纠正，有关战果数据部分又有了如下新的发展：

这一仗， 我们只用了三四十分钟， 付出了很小的代价就大获全胜。继日军板垣师团主力在平型关被歼后，它的第二运输大队也在此覆没，只几个骑兵漏网。我们共毙伤日本侵略军一百多名，缴获摩托车三辆，大车一百二十多辆，骡马八百多匹， 步骑枪七十多支， 各种短枪十多支，炮弹二十多箱，子弹四十多箱，罐头、饼干、汽水等食品多达二千二百多箱，还有一大批呢大衣、军毯。满身泥土、硝尘的战士们， 把缴获的物资重新装上大车，运往上庄子地区[6]。

其中，毙伤敌100余名，缴获120辆大车之外的，多是新增加的内容。战前，战后时隔十余年的两个记录相比，缴获骡马数从300增加至800，缴获物资也从1000余箱增加到2200余箱。又由于“追击战”变为“歼灭战”，所以参战部队也失去了继续“追击残敌”的必要，新内容被改写为使用缴获的“800匹骡马”，“120多辆大车”，将“2200多箱”缴获物资“运往上庄子地区”根据地。一辆大车，平均要装运20箱物资！

此文章写于何时？2014年出版的《杨成武文集》中卷，有一篇名为《出师抗日前第一仗》的文章，内容几乎同样。按《文集》343页的脚注记载，“原稿写于1959 年12月，载于《星火燎原》（未刊稿第6 辑）解放军出版社，2007 年8 月第1版”。所以可以认为，杨成武1959年些作的《出师抗日前第一仗》，是缴获800匹骡马，2200箱物资说的起源。从年代看，颇有大跃进浮夸风的色彩。

如此，最初的战斗报告，战果宣传中“缴获骡马百余匹，将物资就地烧毁”的记录，在“回忆”“口述”过程中不断被加码，阔水，最终演变为缴获“骡马800多匹”，“弹药60箱”，物资“2200多箱”的新纪录。此具体数据到底是从何处而来？资料根据又是什么？杨成武在回忆中并未触及。尽管如此，此类来自于革命前辈的，不断发展中的“回忆”，却能超过战前的档案，报告，对以下正规的军史记录发生决定性影响。

2.1.3.战后军史的记录

有关冯家沟战斗，战后的军史记录采用的是谁家之言？下面再看一下两个代表性军史。一个是《中国人民解放军全史/第八卷》中，“中国人民解放军战役战斗总览”中描写的《冯家沟战斗》：

冯家沟战斗，中国又称冯家沟伏击战。是中国抗日战争中中日双方的一场战斗。1937年10月15日拂晓前，八路军第一一五师独立团以主力进至山西省广灵县冯家沟地区设伏。当日上午，日军第5师团运输大队100余辆马车和担负掩护任务的步骑兵一部进入伏击区。独立团突然发起进攻，经1小时激战，将日军歼灭。并于16日乘胜收复广灵县城。作战结果：毙伤日军100余人，缴获大车120余辆、骡马400余匹、步枪70余支、炮弹和子弹60箱、食品2200余箱及其它军用物资一批[7]。

另一个是2005年《八路军一一五师暨山东军区战史》中的冯家沟伏击战记录：

15日拂晓，该团（一一五师独立团）以主力进至广灵，灵丘之间的冯家沟设伏。当日上午，日军第五师团第二运输大队100余辆大车和负责掩护的步骑兵50余人进入伏击区。独立团突然开火，…经一小时激战，毙伤日军100余人，缴获摩托车3辆，大车100余辆，骡马800余匹和大量弹药给养。16日，该团收复广灵县城。19日至20日，主动撤离…[8]。

从“速决歼灭战”的战法，和战果的记录数据---毙伤100余敌，缴获大车120余辆大车，800余匹骡马，和2200箱物资---面看，可知道沿用的都是杨成武在战后写的回忆录。这就是国内战史的记录方法。为何笔者主张要研究档案，追踪原始料的理由也在于此。冯家沟战斗的实相到底如何？战史研究中不能只信凭对外的宣传材料和无根据的个人回忆，也不能相信战果记录，需要参考，比较对手方面日军的文献，档案，和日军自己记录的损失。

[1] 中共忻州市委党史办公室编《国共两军 忻口抗战揭秘》中央文献出版社，2005年，55-56页。

[2] 朱德、彭德怀通报所部十五天战况经过致蒋介石等电（1937年11月1日）陈德真《忻口战役中八路军战绩史料选》《民国档案史料》1985年第二期，36页。

[3] 《八路军军政杂志》第十八集团军（八路军）政治部出版发行　第二卷第十二期，1940年12月25日，110-117页。

[4] 《冯家沟战斗》《杨成武军事文选》1997年，解放军出版社，6页。

[5] 书志详细不明，推测由解放军档案馆提供。现由全国图书馆参考咨询网提供（贩卖），本文引用于此处。

[6] 杨成武《敌后抗战》解放军文艺出版社，1985年，59页。

[7]《中国人民解放军全史/第八卷》“中国人民解放军战役战斗总览”。军事历史研究部 编，军事科学出版社，2000年，180页。

[8] 《八路军一一五师暨山东军区战史》同编辑室，黄河出版社，2005年，1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