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地下文學｜讀《非昌普島上的圓石》—鱷魚也需要曬太陽

奶泡。潛水艇。鱷魚。

對我來說，一部作品帶給我的第一印象，通常取決於前五行，或者更籠統地說，第一章。

我能夠十分坦然地承認，僅僅只是一隻帶著勞力士綠手錶的手臂，就足以成為我看完一整篇小說的理由。

「傑森流露出真的感到抱歉的樣子，邊笑邊伸出戴綠水鬼的那隻手，有意為之地略過社交守備距離，像從水地浮起的潛艇，揚起寬厚的胸板，輕輕地越過桌子，重重地拍了拍阿澤的肩膀……」（節錄自原文）

「像從水地裡浮起的潛艇」，難為他從何處想來？

兩個男人，一位游刃有餘，一位猶豫再三。顯然帶著勞力士手錶的那位才是故事的主角，在阿澤將上唇的奶泡擦拭乾淨之前，我所能想到對於傑森最貼切的比喻，便是鱷魚。

匿藏，耐心，曖昧不明，戲劇性的慌張，「全是為了你好」的發言……嗯，多麼完美的一隻鱷魚啊！

美娟。傑森。肋骨。

傑森和美娟之間，似乎是從一開始便有了大到無法忽略的差異，隨著故事情節推進，我一路撿拾著作者留下的，麵包屑一樣細碎的線索：保險業務與劇作家；露營與野營；綠水鬼與青草味髮香；複利加乘效應、Apple Watch、藍牙喇叭，與紅蜻蜓、塊根植物、三毛散文集；最後是一段變換車道與樂團品味的雞同鴨講。

以我對這兩個角色的想像，傑森就彷彿是一整球薄荷冰淇淋砸在水溝上的灰綠色，理性之中帶著點社會所允許的混濁。社群媒體是他為自己訂做的精緻軀殼，裡面窩藏著自己的企圖心，極端利益導向的生活態度，以及最終必須達到的世俗定義的成功。他是這樣子生活的：自信的穿梭在職場和各種社交場合，面對客戶時展現犀利的鋒芒，偶爾在人際關係中流露適度的柔軟，將一切與旁人的交談量化成可供利用的人脈礦產。

至於美娟，文章中對美娟的描述雖不如傑森立體，但已足夠在讀者心中建構出一個模糊草率的形象。她是一個創造力豐富的劇作家，藏書眾多，愛好自然，唯獨排斥與陌生人的接觸（能夠一起討論劇本的人不在此限）。大概是讀到她興致勃勃和電話中的某人討論劇情時，我才恍然大悟：美娟是半熟土雞蛋切開後汩汩流出的暖橘色，擁有一點固執、一點倔強、以及大把對電影的熱情。

一開始觀察傑森和美娟的相處，或許很多人都會自動把其歸類成一對價值觀不合的情侶，與兩種不同思維模式的對撞，然而如果換一種更為有趣的方式思考，美娟會不會是作者刻意虛構的個體？抑或是僅存在於傑森腦海，對深層自我的反射？

「不知是酒精的作用，抑或是傑森發自內心的熱望，他從冰箱拿出了第二罐啤酒，一頁一頁地貪婪地追逐這本詩集。同時，他也一點一滴地在心中昇起了與美娟的共鳴，也許他並非真的喜歡讀書，只是在追逐的過程中，意外地發現了美娟的蹤影。」（節錄自原文）

傑森在美娟喜歡的文集裡描摹她，卻又何嘗不是在複印自己大學升學時的自我背叛？由此看來，所有他與美娟的爭吵說白了都是掙扎，搖擺於少年神聖崇高的夢想，與現今虛假空泛的成功之間，一次又一次氣急敗壞的掙扎。美娟並不是美娟，她可以是一味藥引，誘出傑森對於自我身分認同的撕扯，以及事業受挫時關於成功的質疑；她也可以是一根亞當的肋骨，煽動著傑森內心最純粹幽靜的所在。

圓石。靈魂。輕重。

圓石曾經兩次作為明確的意象在文中出現。

擅自大膽猜測，圓石反映了傑森在那時的心理狀態下，靈魂所秤出的重量。

作者書寫的時間軸顯然是經過刻意剪輯的，重新爬梳故事進程，傑森與圓石的第一次相遇是在野營的途中，當傑森生平第一次拎著鐮刀，漫步在林中撿拾柴火的時候，一不小心被地上的石塊絆倒了。他搬起這顆石頭，意外地發現它不合常理的輕。

相當於被放逐在這一片森林之中，沒有藍牙喇叭和折疊椅，沒有手機訊號，與同伴的交流也完全不能以業績曲線量化。傑森該感到迷失嗎？他確實因為置身於陌生的環境而感到恐慌，甚至是排斥，但是那些負面的情緒在我看來，可能根本就不是對山林的厭惡，反而更接近一種失去了保護色而衍生的不安全感。放下了所有偽裝，反映在圓石上，所以圓石才會出乎意料的輕吧！

第二次有關於圓石的描述在傑森意識到美娟離開之後出現。面對情人的不告而別，他像是洩憤一般試著挪動那顆圓石，但卻無法撼動頑石分毫。此時的傑森處於事業低谷，出於最後一點卑劣的自尊心，他依舊不甘心卸下多年經營得來的完美面具。他早已習慣在日常生活中摻雜蓄意，而作者正在透過一旁圓石，沉重而又靜默的提示著我們。

水面。裂縫。曬太陽。

當傑森從冰箱拿出啤酒，喀的一聲拉開拉環，我彷彿也聽見了那清脆的，猶如蛋殼碎裂一般的聲響。

我凝視著一片盛大詭譎的灰綠，終於裂出一條暖橘色的細縫來。

每個人心中或許都有一個傑森，為自己打造一片平整奧藍的湖泊，安全而穩妥的匿藏其在水面下。但是，人生不可能永遠照著事先寫好的劇本一幕一幕過下去。我們都需要如同美娟一樣的暖橘色，不論是一本詩集，一首老歌，還是心裡的一團溫熱，那才是水面上的一點細碎波紋，一個讓靈魂變得更輕的方式。

這篇小說中所要討論的就是「偽裝」這兩個字，可能每個人面對世界的方法都不同，水面下和水面上的比例也不同，傑森只是提供了其中的一種活法。

再狡猾殘忍的鱷魚，也是需要曬太陽的。

突然接到地下文學撰寫讀後感的邀請，感到十分榮幸！
同時也很感謝創作這些文章的作者們，謝謝他們寬容地為評論者的文字留下空間，謝謝他們擁有出版一本作品的勇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