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寫七日書之③:語言的你
第三天
請寫下你在成長過程中所使用的語言。例如你的家庭有沒有說方言?你會說多少方言、語言?到了別的地方有沒有學習新的語言?語言有沒有為你帶來身份的認同或隔膜?又或者分享你在家庭、學校和朋友圈中使用的俚語。你覺得說什麼語言、寫什麼語言的你,是最自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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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想這個主題大概是馬特市邀請我進駐寫七日書的原因吧。畢竟熟女作《小島說話》有一大部分正和「方言」有關。我曾問過語言學學弟,現在人家是正經的教授了,雖然還是騷在骨子裡,「方言」到底啥子意思,他的回應使我茅塞頓開:基本上這是被政治運作出來的分類。語言學上,每個語言都叫語言。
回頭研究「馬祖文學」--這個詞我寫論文時也不敢多用,任重道遠,只委婉其詞稱「馬祖書寫」--當中,台灣曾受過的「方言羞辱」,馬祖作家們筆下一樣不少。隔著海峽天涯兩方各自成長的家母家父,能夠不約而同的講起一樣的故事:講方言、掛狗牌,可說是「中華民國」aka意外的國度(學者林孝庭的說法:戰後中華民國意外地以台澎金馬為界固定下來),不小心成為能對馬祖和台灣進行長期統治的政權,最具體的展現。
父母都是典型的「轉頭族」,跟他們的同輩說母語,轉頭跟我和舍妹只說華語。瘋掉的家母曾說,母語就是媽媽講的話。可惜她也沒有創造過什麼好的環境,讓我能原原本本的承繼下來她的第一語言、她的母語,長樂腔福州語/馬祖話。這也不能怪她,個人面對時代輾過的車輪,確實螳臂擋車,除非你很有很有意識,像如今自己在家戶內貫徹母語復振的新一代爸媽。
關於福州語/馬祖話,也有世代差異。和我同世代(馬祖解嚴前後,1992年左右出生)的年輕人會特別標榜說的是「馬祖話」,會去梳理馬祖的語境從其他福州語區「脫落」出來的特別之處,比如「兩個聲」本來指的是外地人、北方人、不會說福州話的人,在馬祖的語境裡幾乎特指登島遂行統治的國民黨軍事集團,也指當年那個雞同鴨講而後沉沉威壓的歷史情境;「白面」是把臉濃妝豔抹的性工作者,但在馬祖幾乎專指「八三么」即軍中樂園,特約茶室;「醫官」則是醫生。外婆到死前,都仍把醫生喊作醫官--仍然和戰地歷史緊緊相關。
和「學堂」,是現代國家進駐、強力施為以前的前現代私塾,讀四書五經的,吳濁流《亞細亞的孤兒》胡太明要翻越台灣「新綠的山丘」去先生家上課的那種。外婆到逝世前都仍把學校喊作「學堂」。
前兩個星期回外婆家隔壁的舅媽家,歡慶表姐女兒(外甥女?)樂樂的6歲生日,她外公也就是我大舅糾正我:什麼馬祖話,是福州話。沒問題的,每個世代每個人都可以有自己的歸屬,我只是實然地覺得有趣,並被這份有趣給照耀。
台灣女性,或嫁來台灣的女性,或世界各地的女性應該都如是:為了融入「夫家」社會,必須學會其他語言。如家母會福州語、華語,也能操台語,據她說是剛嫁來時看布袋戲學的。後媽櫻桃姐是客家人,說華語也能說台語。家父則「只」能台華雙聲道了。
馬祖話在生活中變成一種實踐,可以聽聲辨人,看媽媽講的是「哪國語言」就能揣測電話那頭是誰。我回到馬祖工作的一年,聽同事突然轉換聲道用馬祖話壓低聲音,我就知道跟我外婆、阿姨和家母一樣準備道人長短了。很想從辦公桌探出頭:「我聽欸捌喔(我聽得懂)。」
我都戲稱自己是「中華民國台灣之子」,其一當然是跟「意外的國度」有關,如果不是戰後中華民國以台澎金馬為界,出生在窮苦白犬島(今西莒)島上的家母,應當在就學年齡就會前往福州,在當地或其衛星城鎮落地生根;如果再晚一點,則可能是北上廣深。無論怎麼嫁,必然和海峽這側的家父相忘於江湖,便也不會有我的誕生--多美好的平行宇宙。
其二則就是語言了。因為政權的「方言羞辱」,或者你要同理地說是「國語政策」,我和外婆之間沒有辦法無礙地深談,我無從開啟她這只故事的寶箱,只能任由她隨著肉身殞滅而落入記憶的無意識裡。我所能做的,只是抽象地去張開她身後的「老樹濃蔭」(黃錦樹語),而再也不能具體地觸及她的過去。我們祖孫之間,橫亙著的是被國家給剪斷的一根舌頭的距離。這是我聽到中國/大陸(請各取所需)的年輕人們猶能和姥姥姥爺祖父祖母以「方言」交談,甚至日本人經歷了一場大戰,還能跟歐吉醬歐巴醬用同一套日本語溝通時,震撼而陷入的悲哀。
我站在此岸,已經被「同化」成國語列島(現今馬祖主要語言以華語為主,佔90%以上)的時間下游,看外婆安靜地被浪花帶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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