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寫「七日書」|十一月九日:填滿
「你⋯⋯可以嗎?」
我躺在床上對撐在那裡的他說著,他有些尷尬的表情透露一切,他說:
「抱歉。」配上一個苦笑。
我坐起身,爬下床把剛剛被脫下的內褲穿起,說:「沒關係啦。」一臉困窘,我得說這的確讓我的興致大減。凌晨一點半,聽見樓下傳來羊肉爐餐廳前,有些酒醉的客人說話稍嫌大聲,聲響從窗外傳來;騎樓邊的紅色燈籠透出光線,把整間不到十坪的套房照得一片紅,讓即使關上燈的空間也依舊看得見他的身體,我想,他也可以清楚地看見我的。
他坐在床沿,從身後摟著我,說:「真的很抱歉,半夜把你找出來,我還⋯⋯」,我知道他想說什麼,畢竟這就像是把人高高捧起,用官能性的刺激,讓兩者的身體彼此取暖,點燃心底的柴火,他讓我的肚子裡像是有蝴蝶翅膀拍動,四十幾歲的他,把吻落在才二十初頭歲的我身上,從唇齒間、耳後、脖子、臂膀、下腹部;他停下,在鼠蹊部停留了一陣子,我感覺到他深深地吸了口氣,把臉埋在我的股間,接著又繼續向下吻著,大腿、小腿、腳後跟,最後停在腳尖。他趴著,凝視著我的身體,毫無遮蔽,也不需要遮蔽。
我們都懂接下來應該要發生什麼事,他一改原先的紳士作風,箍著我的下腹部,把我向他拉去,他覆上我,用全身的皮膚感受我,雙指在我的下身遊走,也向著我的內在而去。我無法抵抗,也不願抵抗,我需要,我很需要。
細想五分鐘前發生的事,我都還感覺到渾身發燙,但此刻正套上長袖襯衫的我,則在把襯衫鈕扣扣起,他又靠過來,在我後頸深深地吸了口氣。我不願變得像是冷冰冰的肉塊,於是轉身抱住他。
我與他之間是今天才相識,準確來說,是一小時前才相識,毫無交集、毫無根基、毫無道理的兩人,因為網路的牽線,發覺彼此就住在相鄰幾條街外的距離,我跟他,其實最終只有一個共通點——「寂寞」。
我們都在同一座城市中,面對同一個漫長黑夜,但卻都無法獨自面對,於是我們碰面,在白晃晃燈光下的便利商店看見他,他與我喜歡的類型完全不同,但我不知道在他眼中的我,是否「符合標準」。他開口對我說了幾句話,問我要不要買些飲料上樓喝,我走去冰箱拿了可樂。便跟著走過羊肉爐的店前,越過熱情的酒客,以及酒促小姐的小蠻腰。他拿出鑰匙打開旁邊的不鏽鋼大門,拉著我的手上樓。
他的年紀是我的兩倍,我會不會太犧牲?
不會,我一點都不覺得自己委屈,甚至也不覺得是種「販賣」。我沒有收取任何代價,只是希望有人可以陪我度過這個夜晚,渴望我的陪伴、渴望我的凝視,也渴望我的愛。即便只有一個夜晚。
我穿好襯衫,拉著他走回床上。我沒有要走,至少此刻還沒有打算走,他一絲不掛,拉開棉被張開臂膀示意我躺在他的身旁,我沒有抗拒安靜躺下。
我開始好奇這個人,這個年紀幾乎可以成為我父親的人,他過著什麼樣的生活?他是誰?做著什麼樣的工作?過什麼樣的生活?愛吃什麼?或害不害怕孤單一輩子?
我開口問了好多,仰望著他的眼睛,凝視其中的墨黑色,在瞳孔深處的黑色也回望著我。我什麼都問,他告訴我他的工作、他的人生、他有沒有過前男友,也告訴我過去的人,在不透過網路時,又是怎麼相遇的。
畢竟,男人與喜歡男人的男人要彼此辨識、彼此相遇、又彼此願意躺在同一張床上有多麽困難,至少,在二十年前是極端困難的,得躲避其他人的注意。他說他曾認識過「筆友」,在郵局租了個郵政信箱,因為害怕父母拆開信件,發覺他在跟另一個男人「交友」。等待的過程漫長,他從雜誌中發覺某個人與他的興趣相合,思慮再三後決定寫封信寄給他,每週他都用期待的心走進郵局,如果收到「他」的來信,那就太棒了,既開心又緊張地回信,倘若沒有,就開始擔心對方是不是「沒興趣了」,整顆心就繫在那個可能有,也可能沒有的,遠方筆友的字跡上。
「這不是跟交友軟體的訊息往返一樣嗎?只是時間比較長而已。」我躺在他的臂彎裡說著,嘗試調頻我與他的相異經驗。
「是⋯⋯也不是⋯⋯,」他頓了頓,又說:「現在訊息這麼快,來來回回的,已讀就要趕快回,不然誰理你啊?沒反應就是『謝謝再聯絡』或『你不是我的菜』,誰有空管你是誰?你喜歡什麼?你的興趣是什麼啊?你不也是想先看我的身體嗎?因為性才是我們填滿彼此的方式。」我看見他側躺在我身旁,伸手揉了揉我的耳朵。
是啊,我知道我跟這個男人之間不會有明天,我們有的,就是此刻兩人都感到寂寞而已,也許彼此都不是彼此的理想對象,但在現代節奏這麼迅速的當下,又有誰願意好好了解另一個人呢?筆友?我想真是「時代的眼淚」了,收到信件,緊緊地擁抱帶有遠方味道的紙張,謹慎小心地拆開,細細地閱讀對方的字跡,猜測對方的心意,思考:「我該附上自己的照片嗎?萬一他看了之後再也不回我信怎麼辦?」,這種小小的心思,這種在愛慾與彼此了解之間的模糊地帶,面積已經逐漸縮小,或該說,令人幾無立足之地。
我們聊得很開心,躺在床上用各自的生活填滿彼此。
至少此刻,我們都覺得不再孤單。
「嘿!騎車回家的路上注意安全!」他深手從右頸後方摸了摸我的耳朵及臉頰,又說:「下次別這麼容易就跑去『老男人』家裡,這樣不安全。」,我沒說話,坐在機車上戴上安全帽後,掀開面罩對他笑一笑。心想:「你才該少搭訕小男生吧?」。我揮揮手跟他道別,他倚在公寓大門邊也向我揮手。
街道一片寧靜,一樓的羊肉爐已打烊,紅色燈籠被關上,只剩對面便利商店的燈光,以及遠方天空矇矇亮。我打了個冷顫,他從門內走出,靠過來拉緊我的外套,伸手幫我把拉鏈拉到脖子邊。
「就這樣了,⋯⋯好了!你趕緊回家吧!」他捏了捏我的左手臂。
「恩,好。」我對他笑了一下,便闔上安全帽,發動機車,向街道的另一端騎去。
也許年紀可以成為鴻溝,也許生活經驗與成長過程有些許不同,也也許,我倆注定不是彼此長久依賴的對象,但此刻我想他是最懂我的。最懂我內心的寂寞,以及倚賴毫無保留的身體接觸,渴求被填滿⋯⋯以及填滿另一個個體帶來的充實感吧?我們都需要彼此,藉以度過這個漫漫長夜。
舔拭彼此的傷口,直面內在。
我們需要的,不過就是陪伴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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