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只是触媒而已 | 现实系小说《洋葱人》连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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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一种媒介,通过与反应物的接触,加快反应的速度,但是并不是直接改变化学反应的本质。我所扮演的角色,只是触媒而已。」

阅读指南

如果您希望閱讀繁體中文版本,稍晚幾日將另行釋出。但我推薦您嘗試閱讀簡體中文原版,以獲得故事的沈浸體驗。

如果您是第一次发现《洋葱人》连载,您可以回到 《00引子》 从头开始阅读旅程。上一次更新的章节是 《02想成为怎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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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只是触媒而已


午后,公园外的林荫道上,诗琪姐驾驶着汽车缓缓前行。我坐在副驾驶座上,将安全带插进左侧的固定栓里,发出「咔哒」一声清脆的响声。

「到哪儿比较方便坐下来说话呢?」诗琪姐一面探头张望十字路口前后左右的路况一面对我说。

「星巴克怎么样?只要点两杯咖啡就可以一直坐着谈话。」

诗琪姐只答了我一声「好」,就继续一声不吭地专心开车。车窗外阳光灿烂,有年轻的夫妇牵着孩子过马路往公园的方向走去,孩子笑得很开心。我看着窗外的风景,忽然意识到车内是如此的宁静,宁静到我甚至能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呼吸声。诗琪姐双手紧握着方向盘一言不语,而我也把脑袋瞥向车外,任由无言的空气在狭小的车厢内弥漫——时隔多年,我们之间仍然无话可说,但这种熟悉而久违的「无言」,反而给我带来一种岁月沉淀下来的安心感。车开过某一个十字路口的时候,我试图暗示自己在下一个十字路口之前制造一个话题,但是等车真正开到下一个路口后,我仍然无法开口,只得暗自将开口说话的心理底线移到再下一个十字路口上去。就这么经过了差不多有十个红绿灯之后,我不得不承认自己真的无话可说。这就如同汽车音箱不会忽然开口向轮胎说话一样的理所当然。但是,如果我们真的像汽车音响和轮胎一样老死不相往来的话,又怎么会正在前往一个「可以坐下来说话」的场所呢?在接下来的几个小时之内,我必然会向诗琪姐说出过一些字句,而相对应的,诗琪姐也必然会产生她想说的话语来回应我——只不过在此时此刻,那些我们将要说出的话语,仍然藏在嗓子眼里面出不来,乃至于仍然深埋在肚子里面、连我们自己都不知道那些话语的真实面貌。「我们等会儿究竟会说些什么呢?」我心中不禁稍稍好奇起来。

十几分钟后,我们在市中心一家购物广场的星巴克里面坐下。我一如既往的要了中杯的焦糖玛奇朵,而诗琪姐则在盯着菜单看了老半天之后点了一杯牛奶——到咖啡厅喝牛奶,还真是非常特别的选择。我自以为找到了一个话题的由头,于是清了清嗓子,用打量动物园的珍奇动物一样的眼神打量着坐在我斜对面的诗琪姐托盘里的牛奶问道:

「你不喝咖啡的吗?早知如此的话,我们就不该来星巴克的。」

诗琪姐完全没搭理我的问话。她转过身去,将书包摘下来放到椅子上,打开拉链从中掏出一台苹果笔记本电脑,端端正正地摆放在桌面正中央。缺了一角的苹果白色图标亮起来,这或许是除了咖啡以外另一种证明自己身处星巴克的方法。

「我们还是开始干正事吧。」她没有看我一眼,目视着电脑屏幕用非常平静的语调说,同时双手还在键盘上噼里啪啦的打字。

好不容易酝酿出来的话题就这样扑了个空,我多少有些失望。我扶了扶额头,心中不禁升起这样一个念头:人与人之间,或许存在着一种无法闲聊、只能够谈「正事」的关系。在这种关系当中,人们的交谈总是直言不讳的,所谈论的问题总能直抵思维的深处,而社交场上流于形式的嬉笑言谈也便能自然而然地遁形无踪。在思考这些事情之间,我也刚好听见诗琪姐问出那个后来让我终生辗转反思、念念不忘的问题:

Just BGM

「你之所以陷入如今的处境——我想首先有必要要对其进行澄清——那究竟只是一场失误,抑或是犯下了一次真正意义上的错误?」

真是了不得,一开头就提出如此尖锐的问题。我有些紧张,握着咖啡杯的手不由得放下,连咖啡也不敢喝了。诗琪姐倒是抿了一口牛奶,像是专门留给我几秒钟思考和回答的时间一样。但我却无法轻松的做出回答。脑中全是盘根错杂的回忆:竞赛教室黑板上潦草的板书、与清华大学招生官握手时的温度、同桌看着我时羡慕的微笑、两次国家决赛时不同的考场里不同的灯光、酒吧电视机里的冬奥会比赛、卧室里堆积如山的空可乐瓶和薯片袋——我是如何陷入如今的境地的,事情似乎不是用一句话就能说清楚的那么简单。如果一层一层剥开迷雾之后,到头来却只剩下「真正意义上的错误」,我又该如何面对那样的结果、又怎能坦然的承认下来呢?

「我是不是有必要说得更具体一点?」面对一言不发的我,诗琪姐补充道,「所谓的『失误』,指的是虽然主观上已经尽力,但是由于自身能力以外的因素制约而造成的糟糕结果;而所谓的『错误』,则是在主观上就抱着不正确的目的,因此自然无法取得正确的结果。」

我仍然无法回答,只能苦笑着告诉诗琪姐说自己当然明白「失误」与「错误」二者之间的差别,不用这样仔细地解释。

「但是你看上去很困惑的样子。可能因为是我没表达得清楚吧……如果把问题的范围缩小一下,仅仅局限于你的生物考试成绩,会不会好回答一些呢?你之所以考出那样的生物成绩,是一场失误,还是一次错误?」

「啊……这个嘛……」

我支支吾吾起来,脑中却不自觉地闪现出自己在生物课上偷偷在抽屉里玩手机的场景:在狭小的手机屏幕上,三颗红色的宝石撞在一起砰然消失,同时消失的还有生物老师飘过耳旁的声音。稍稍犹豫了一阵子之后,为了不让谈话继续停顿下去,我只好抬起头来坦白的说:

「我想,应该更符合『错误』的描述。」

「很好,这样很好。『错误』是很容易改正的。如果是『失误』的话反倒伤脑筋,因为对于已经尽力的人来说,旁人再怎么提建议或许都没有帮助,而对于主观上努力程度不够的人来说,只需要变得努力一点就能迅速提升实力,进而走向成功。」

诗琪姐没有深入追究我究竟是如何犯下「错误」的,这一点让我松了一口气。然而她的回答却无法让我完全认同,反而是稍稍有些令人失望——什么「努力就能成功」,这种说话方式简直和教导主任在每周的升旗仪式上一遍又一遍地重复讲出那些不言自明的大道理时的语气如出一辙——或许可以称之为,「大人的说话方式」——所说的内容虽然看似正确无比,但是实际上却完全没有提出任何具体可行的办法。大人们早就忘记了自己当年在高三时的真实感受,因而才能骄傲自大地说出「只要努力就能成功」这样不负责任的话来。要是事情真有那么简单,只需要按下一个名为「努力」的红色按钮就能输出名为「成功」的结果,那么大概不会有人傻到不会按下去的程度,每年也不会出现数以百万计的高考落榜生了。

「你,不会正在觉得我说的这种话大而无当吧?」诗琪姐像是看穿了我的心思似的,用设问的句式说道,「我大概可以想像你此时的感受。在你眼中,我作为一个外人,所能观察到的景象,是笼统而全局的,自然不如你这个当事人所看到的那样清晰而具体。我无法解答出高三学生用条件反射就能解答出的具体考题,无法感受到高三学生每天起来时身体所清晰感受到的重压。我已经很久没有做过高三的学生了。在你看来,不在高三一班的教室里上课的外人所提出的建议,可能都是毫无操作性可言的——是这样的吗?」

「大体而言,还真是如此。」我坦言相向,「你猜得的确够准。」

「不,不。与其说是『猜测』,不如说是『记忆』来得更加贴切。」诗琪姐非常认真地摇着头说道,好像是在维护着一件关乎人生原则的事情似的。「——你可不要忘了,我也曾经在高三一班的教室里日复一日地上课,而那些感受,都是深深刻在脑回路里挥之不去的鲜明记忆。」

我看着眼前这位穿着雅庐中学校服的学姐,忽然产生了一种深以为然的顿悟:以她过去的经历而言,祝诗琪的确是一个不可多得的能够理解我现在处境的人。

「谢谢你的理解。」我发自内心地说,并报之以微笑。

「不只是『理解』这么简单而已,更是实打实有用的『经验』。」诗琪姐忽然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原本平淡的音调也开始变得激昂起来:「请你试想一下——如果把人生比喻成一场游戏,每个人只能玩一遍,在经历某一个关卡时好不容易积累了经验,却无法再一次用到自己身上,这是不是非常的可惜、甚至可以说是一种浪费?我多少会想,如果能再来一次就好了,有了经验,我一定能做得更好。就如同我经历过高中到大学的经历,如果现在附身到你身上重来一遍,我有99%的信心做得更好——更何况,你的条件比我好太多。所以说,如果让我给你做辅导,与其说是你在接受我的帮助,不如说是我在借用你的身份——借用你的身份来进行一场酣畅淋漓的人生游戏!」

诗琪姐的这番话完全超出了我的想象,我顿时之间失去言语。祝诗琪就这样的居高临下地凝视着我,自信的目光炯炯有神,而在这目光的感染之下,仿佛整间星巴克的屋子都熠熠生辉起来。

「怎么样?愿意参与这场游戏吗?」她从高处向我伸出手臂,发出正式的邀请。「你到我家小住一段时间,也好慢慢地进行这场游戏,你看这样合不合适?」

「当然。」我握住她的手予以回,心中却有一种如同找到了游戏攻略似的的窃喜。

「那么,『游戏』就从现在正式开始——」诗琪姐松开握住我的手,重新坐回到座位上。「我们就先从你的生物成绩开始说起,好吧?」

我从未想象自己能和诗琪姐进行如此顺利的对话。对于性格内向的人来说,连续这么长时间的对话是非常少见的事情。我们总是腼腆地用最简短的语言向人传达自己的意思,而谈话也总是在三五句之内自然而然的结束。之所以这么做,并不是因为认为人与人之间的交流没有意义,而不过是缺乏合适的交流途径罢了——这就如同明明想在两台计算机之间传递数据,却无法用合适的数据接口将二者之间连接起来一样。一旦找到了正确的转接方式,信息便能源源不断地沿着数据线传递出去,而我们所说出的话语,也不会比社交场上的那些流于浅表的侃侃而谈显得逊色。

「首先,我想问你——或许有些多余,但是还是想问一下——你期末考试的生物成绩,真的是42分吗?」

「是。」我本以为直面事实需要莫大的勇气,然而当不愿触及的事实真的排着队在声带上即将说出来的时候,我发现这其实和描述几何体的形状一样容易做到。我所需要做的,只不过是实事求是地将事物的「边长」和「角度」测量出来,然后用我熟悉的自然语言说出来而已:「满分是90分,我连一半的分数都没有拿到。班上的平均分是69分,最高有考满分的,而我是最低分。听起来是不是有些难以置信?」

诗琪姐没有立即回答,眼神向下转到我手头的咖啡杯上,然后嘴角露出几乎察觉不到的微微上扬,像是自言自语一样的说道:「一方面难以置信,但另一方面又觉得自然无比。」

「哦?」

「之所以说难以置信,是因为以你的天资,别说考出这样的成绩,就算是再多上二三十分都会让人怀疑你是在故意放水。然而,如果将思考向下潜入更深一层,就会发现这背后的逻辑其实自然无比——试想一下,明明是一只兔子,却跑得比乌龟还要慢,这背后的可能的原因会是什么呢?」

兔子和乌龟?我脑中非常自然的闪现出小时候看过的龟兔赛跑的连环画来,我甚至能清晰的看见在树荫下闭目养神的兔子那怡然自得的神情。如果兔子比乌龟跑的还慢,非常自然的,只可能有一个解释:兔子犯下了错误,在树底下睡觉。我感到会心一击,心情突然沉痛和愧疚得不得了。

「不需要我说穿吧?那个寓言故事?」

「嗯,不需要。」我苦笑着回应。「我明白那个意思。我承认自己是做错了。在生物这门课上,我的努力程度实在是太不够了,简直比躺在树下睡觉的兔子还不如。」

诗琪姐朝我露出会心的微笑,伸了一个懒腰,然后说:

「放轻松——我看你有点紧张。我之前说过一次:『错误』其实是很容易改正的,如果是『失误』的话反倒才伤脑筋。你既然承认是自己努力不够,那我可以合理推测,你的知识体系其实是很不完善的。不过话又说回来,我作为过来人回头看,高中生物的那点知识量简直是少得可怜,大学里一星期学到的内容都比高中三年加起来还要多。」

我无言以对,头脑中却忍不住浮现出诗琪姐在复旦大学灯火通明的教室里24×7连续不停学习整整一个星期的超现实场景来。

「以你更熟悉的例子而言……你看,我们身处信息时代,你在网上看过的新闻、微博、知乎、微信公众号这些东西的阅读量,也比区区几本高中生物教材的信息量多很多倍吧?」

我在心里默算:一本教材一百多页,每页可能一千来字,一本教材也就十几万字,五本教材加起来也只有几十万字;微博每条最多140字,一般的新闻报道大概上千字;这样一来,几十万字也不过是几千条微博、几百条新闻的量而已。总而言之,的确是很少的信息量,我一个星期蹲厕所的时间里就能看完。

「吃透薄薄的几本高中教材,其实是很小的工作量。我猜你只是没做而已。」说着,诗琪姐从书包里掏出一张A4白纸和一支钢笔,递到我面前。「给你布置第一个任务:请你将几本生物教科书的目录,凭借自己的记忆写下来。」

「现在吗?」由于好几个月没有碰过生物书,我有些措手不及。

「就是现在。以我浅见,如果一个高三学生连教科书的目录都写不出来的话,那实在是……」

话没说完,诗琪姐却像是卡住了一样,久久没能说出下一个字来。我抬起头看着诗琪姐,她却把目光移向电脑屏幕,然后在键盘上飞速地打起字来。

「好吧。我写。」我耸了耸肩,只好拿起笔,在纸上笨拙地写起来。

去年冬天回到学校上课之后,生物课直接采用了年级统一编定的复习资料,因此我压根就没有碰过什么教科书。必修一由于是高一停课前上的,所以还有些印象,我大概能写出细胞中不同的分子和细胞器之类的大纲来。必修二和必修三的记忆就模糊的很,只大约记得显性基因和隐性基因之类的东西,可能还讲了激素分泌和生态保护,但是有没有讲过东非大草原上的动物迁徙,我就有些拿不准了。至于选修,则根本一点也写不出来——在我逃学在家之前,我们班的复习进度还没进展到选修部分。因此,在期末考试的时候,我对于出自生物选修课本的题目连笔都没有动过——因为反正也做不出来,还不如节约下时间去做物理和化学那些能仅仅通过计算就能得出答案的题目。我是无法在自己没看懂的考卷上胡乱写下答案的人。正因为如此,眼下的这张A4纸的下半部分还空在那里,我把思绪跳回必修一,再补充上了前言部分莫名其妙记忆清晰的几句废话,然后无可奈何地讲纸笔递给了诗琪姐。

祝诗琪拿过我写的课程大纲,啧了一下嘴,然后朝我露出非常关爱的眼神,那目光就像衣食无忧的都市人看到了骨瘦如柴的非洲难童时所露出的神情一样。

「选修课本真的一点也不记得了吗?」她倒过来举起牛奶杯,不知什么时候她已经喝完了里面的牛奶,就算倒过来也漏不出一滴液体。

我多少感到有些忐忑,生怕诗琪姐接下来会像老师批评没交作业的学生一样训斥我一番。

「坦白说,我自始至终都没有摸过选修课本。高二发教材的时候,我在省外参加全国决赛,回到学校后,同桌只告诉我『没有给你发教材』,但是我不知道该找谁去要,于是就一直没有拿到过。」

诗琪姐叹了口气,俯首将她的牛奶杯倒扣在桌面上,像是百无聊赖似的轻敲着杯底,发出清脆的响声。然后她抬起头来,朝我露出诡异的微笑:「我猜,依照你的性格,出于完美主义的考量,你是不是在考试的时候连选修的题目做都没做,直接交的白卷?」

「呃——这——?」没想到诗琪姐连这都能猜出来。我嘴巴长得老大,惊讶得一时说不出话来。

「反正对于不熟悉高考的竞赛生而言,理综考试的时间是完全不够用的,因此还不如将不会做的题目直接牺牲掉,你当时是这样想的吗?」她将侧额的头发向耳根后捋了过去,轻描带写地说。

简直是读心术!我一面感到惊奇,一面感到佩服,不知道该露出怎样的神情出来才好,只好僵硬地点点头。

「我可不是瞎猜的,只是稍微有些记忆而已——当年的理综考试,我也觉得考试时间不够用。」诗琪姐摊开双臂解释道,「时间,是永远不够用的。」

然后,她将苹果笔记本电脑的屏幕转向我的方向,手掌在触摸板上轻轻一划,调出一份精美的手写笔记来,内容全是高中生物知识。相比于课本的目录,这份大纲所蕴含的信息量更丰富,但是比厚厚的复习资料则精简了不少,页数统计显示不过只有十几页而已。诗琪姐转过身去,再从书包里掏出一叠白纸,要我现在就照样抄写一遍。

「这...是你高中时候的笔记?」

「不,这是初三那个暑假时做的。」

「噢——」我大概明白了她是什么意思,「也就是说,这是你在加入高中生物竞赛组之前,自学的预习笔记?」

「嗯。其实暑假里没能完全写完,最后几页是在高一开学前军训的午休间隙里补上的……」

原来如此,在几乎所有人都沉溺于中考之后的喜悦与放纵的那个暑假里,总有一些人拒绝了一时的浮躁,将目光投向了遥远的前方。我本以为我是为数不多这样做的人,而在得知诗琪姐也曾这么做过以后,我更增加了一份「终于找到同类了!」的安心感。但是即使同样是出于高瞻远瞩的目的,我和诗琪姐当年实际所做的事情却相差如此之大——初三的暑假,我冒着40℃的酷暑从旧书店淘回来了过去三年的《中等数学》杂志,而诗琪姐则在同伴们酣然午休的时候预习完了她们两三年后才会学习到的生物知识。出于同样的目的,基于同样的精神,为何我们所做的努力却在全然不同的方向,我无法理解到箇中原因。但是有一点可以确认,那便是在这种分歧的背后必然存在着某种更深层次的理由。一旦理解了那理由当中所蕴含的逻辑,我相信诗琪姐不可能对数学谜题坐视不管,而我或许也会深怀着使命感放弃午休地啃完生物书吧?

「时间,是永远不够用的。」我脑中回响起诗琪姐刚刚那句若有所指的感慨。没准,在思维的深处,在决策前的瞬间,我们都曾被这个问题折磨过。在有限的时间面前,一个人必然要放弃一些领域的课题,并自以为是的以为自己做出了最正确的选择。

「赶紧抄写啦!」诗琪姐忽然用文具袋敲打我的脑袋,打断了我的思绪。

接下来的半个来小时里,我像小学生抄写生字一样,在星巴克的台子上认认真真地抄写了十几页生物笔记,头脑中终于构建出了知识的大体框架。说实话,抄写这类的工作,自从小学毕业以后,我就基本没有再认真地做过了。在我的兴趣领域当中,大多数的工作都是在头脑当中通过纯粹的思考完成的,剩下少部分过于复杂思考也顶多借助于临时的草稿就能完成。所以,在我看来,重复的抄写是一种愚者的方法,就像富士康流水线上重复的操作动作一样,只要是个四肢健全的人就能做得到。我几乎从来不抄写,只把结论记在脑子里,更不可能蠢到像某些人那样去反复抄写公式。但是,经过刚才半个小时的抄写,我发觉这种愚者的方法也有其有用的时候——至少对于记忆性的知识是如此。

「感觉怎么样?」诗琪姐问。

「说实话,连续写字时间太长,我觉得右手臂都有些酸痛了。」

「我问的不是问你的手臂啦!」诗琪姐指了指电脑屏幕,「我是问你对这些内容感觉怎么样?」

「思路清晰多了。」我捧起咖啡杯喝了一口已经凉透了的咖啡,「我早就应该这么整理一下思路了的。不知为何,如此明显的事情,我却一直没有去做过。」

「依我看,这样的事情对你而言是非常容易的。就算以普通人的智商,照着教科书或者复习资料,列出这样的思维导图来,也不过是一件没有难度、只需苦劳的工作,更何况是你。然而事实上,明明拥有这样的能里,你却一直没有将其写出来——」她稍微顿了顿,然后接着说:「举个例子,现在有一瓶双氧水,而它并不会自动分解产生出水和氧气——即使它完全有这样的能力。然而,如果此时往里面加一点二氧化锰,它就会嗞嗞地冒出氧气来。对于你来说,如果你是双氧水,那我就是二氧化锰。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比喻得很形象。」我说。

「在这个过程中,我所扮演的角色,与其说是你的指导者,还不如说是一个『accelerant』。」

「呃,那个『阿克塞』什么的……」对于忽然冒出来的外语,我完全没听得懂。明明大家中国人,实在不明白了为何有些家伙说话的时候总喜欢自作聪明地生夹一些英文。

「用中文说的话,我就是你的『触媒』。」

我若有所思的点点头,脑中隐约浮现出《Fate》系列动画当中用来召唤英灵用的古代遗物,名字好像就叫做触媒。

「你不会还没有听懂吧?」诗琪姐扑哧一笑,「『触媒』是台湾那边对于『accelerant』翻译,在大陆的教科书里则译作你更熟悉的『催化剂』。我觉得两岸的翻译各自蕴含了这个词的意义的一方面——它作为一种媒介,通过与反应物的接触,加快反应的速度,但是并不是直接改变化学反应的本质。我所扮演的角色,只是触媒而已。用通俗的话来讲就是:我不能指导你,我只能启发你。」

「噢…原来如此…的确,这么说来真的很有道理。」我回应说,「在人生绝大多数的时间里,由于缺乏恰当的触媒,许多本可能发生的事情都没有发生——甚至可以说,人生因此受到了局限。」

诗琪姐将电脑转回她的方向去,稍微敲击了几下键盘,然后合上电脑屏幕,将双臂交放在电脑上,非常认真地问我:「那么,你还想要我继续做你在英语这门课上的触媒吗?」

「简直求之不得。」我低头笑了笑,翻开一页新的白纸,握起笔随时准备做记录。

「不过,你连续学习了这么长时间,不累吗?」

我甩了甩酸痛的右臂,不得不承认身体疲劳的现实。更何况,几个月闲散的生活过后,忽然这样精力集中地学习,我那已经散漫惯了的头脑多少有些不适应。于是我下意识地将笔放下,空出右手隔着裤口袋抚摸着手机的棱角:自今天上午以来都没能玩一玩手机,我早就已经觉得脑袋要爆炸了,只是碍于一直和认识的人面对面待在一起,我才不好意拿出手机独自玩游戏的。

「我也坐得有些累了。要不我们休息十五分钟?」诗琪姐从椅子上站起来,踮起脚伸了一个动作幅度极其夸张的懒腰,然后像一阵风一样了无痕迹地飘出了咖啡厅,留下我一个人待在原地,就好像我只是拼桌的陌生人一样。

我目送着诗琪姐的背影消失在落地窗的尽头,然后再看看她留在桌上的电脑、挂在椅背上的书包,看来她的意思是要我留在这里看东西。不过这样也好,我于是正大光明地掏出了手机,点开了一个闪闪发亮的游戏图标......

(图文无关)


诗琪姐离开的时间远远不止十五分钟。期间,我玩了两把游戏,刷了刷知乎和微信朋友圈,最后甚至百无聊赖地上网看起了新闻。游戏先赢了一次后来又输了一次;在知乎首页上看到「在清华当学渣是怎样的体验」这样的问题;入选国家集训队的那个朋友在朋友圈晒出了驾考科目二的电子准考证,有十几个人点了赞;朝鲜的金正恩则与韩国的文在寅今天在板门店会谈,包括朝鲜方面发出的公文在内的好几篇报道都禁止评论。

「在看什么啊?」诗琪姐的声音忽然从我背后冒出来,然后猝不及防地将一个购物袋越过我的脑袋甩到桌子上,发出「怦!」的一声重响。

我赶忙熄灭屏幕,把手机收进裤口袋里。「没什么,就是看看朝鲜和韩国的领导人会谈什么的。」

「我去马路对面的新华书店买了两本高中生物选修教材。」她将两本书从购物袋中拎出来。「你现在有教材了,好好读一遍,及格是没有问题的。」

我拿起选修3的课本稍稍翻看,说实话还真有点儿意思,至少看上去比驾考科目二的准考证更吸引人。

「这样下去,把教材读熟后做一两套卷子,生物考个七十几分,应该是很有希望的。」

听诗琪姐这么一说,虽然在本质上的我并没有任何改变,但是心理上就忽然觉得有底气了许多。或许接下来她还会在英语学科上和我深入浅出的说点什么,然后也让我茅塞顿开吧。我这样期待着。

「However...」诗琪姐拉出我右边的椅子缓缓坐下,然后向左转过身朝向我说道:「你的高考英语成绩...恐怕只能这样了。」

「什么意思?」我皱起眉头。

「九十多分、顶多也就一百分出头。你应该明白的吧...」

我当然不明白。

她转过身去,从背包里掏出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就准备好的超迷你小水壶喝了一口,然后若无其事地继续说道:「也没什么啦...只是说,掌握一门语言,更多的是需要日积月累,一蹴而就的幻想是行不通的。」

「所以...」我尝试着理解,「在你看来,我在英语这方面积累得不够,而唯有积累才是提升语言技能的唯一方法,但是我剩下的时间已经不够了——总而言之,我的英语完蛋了?」

诗琪姐闻言,脸上挂出一幅鬼魅的微笑,仿佛是等待我猜她的意识似的。我自然是无从理解,于是只好耸耸肩。然后她拍了拍我的肩膀,用仿佛父亲一样的语气说:「何至于。如果从今天开始背单词,几年后保证你的托福考试成绩比我要高。」

我完全无话可说。

「这是个长期工程,如果缺乏词汇基础的话,一切都是空中楼阁。比方说,我之前说的『accelerant』你都没听懂......」

我听得有些不甘心,但是面对「听不懂就是听不懂」的冷酷事实,也只能点点头表示同意。

诗琪姐捋了捋头发,将目光投向窗外。「不过,我倒是劝你一句,何必死盯着高考前仅剩的几十天呢?你才十八岁,还有大把大把的时间呢......」

「严格而言,我还没满十八岁。」

「差不多吧,顶多差几个月。」她仍然看着窗外。

「已经没那么久了。现在只差不到一个星期。」我道出实情,「然而,要不是你这么一说,我自己都差点不记得生日这回事了。」

「这都不重要啦。」诗琪姐转回头来,露出苦涩的微笑,「我意思是说,何不换个思路——你只需要考取一本就能去清华,这和保送基本上是同义词。要知道,我当年保送之后,是完全没有碰高考试卷的,只不过每天用手机背大学四六级单词,没想到高考前清理课桌抽屉的时候,翻开《五年高考三年模拟》,之前觉得看不懂的上海英语高考阅读题,也全都能轻松的像读本地报纸一样读懂了。」

「Interesting...」我附和道。

「事情的发生全都是水到渠成的,不抱着目的反而能达成目的。」她用略微激动的语气说:「反观某些备战高考的同学,死守着3500的高考词汇,每天在语法单项选择题上纠结,最后到了高考时仍然考不出高分。所以说——你何不抱着自己已经保送清华的心态,从长远的视角来学习英语呢?」

我无法反驳,只好摊手说道:「看上去是个不无道理的思路。」

「你应该想得到的吧:高考完之后,你可以把细胞和基因的存在都忘得一干二净,依旧能逍遥而健康地活在清华大学的紫荆公寓里面。」她顿了顿,「但是,在我们这个时代,如果忘掉了英语的话,别说在清华,恐怕在任何一所高校都活不下去吧。」

要是果真如此的话,中国的大学生可能要死掉一半。我这么想,但是没敢说出去。

「就算苟活下去,也如同活在Limbo当中一样。」她自顾自补充说,露出更为悲悯的眼神来。而我对于听不懂的单词只好再次露出迷茫的神情,然后尴尬地张口问道:「那个...Lim...something,是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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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琪姐迟疑了几秒钟,仿佛是在思维的抽屉里寻找写有释义的卡片,但是最终无功而返一样。

「怎么说呢?大概可以翻译为『地狱边境』这样拗口的概念吧。不过,在中文里这样说出来总感觉怪怪的,全然达不到Limbo这个词的意境......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大概。」我只好说。

「说起来,学习英语的一大好处,或者不如泛化地称之为『学习一门母语以外的语言的好处』,在于能获取表达更多特定概念的能力。要知道,在每一种语言当中,都有一些概念是不能准确的翻译为其它语言的。哪怕一个人不会外语,例如一个乡下的农妇,也能用方言中的固有词表达出普通话中无法表达的某种准确意涵。一个人所能表达的概念的范围的拓展,能大大扩展一个人的所能描述的对象的范围,更重要的是,能拓宽思维的范围。就如同我们之前说过的『accelerant』,一个词就能表达『触媒』和『催化剂』的双重字面含义,这是仅仅只会中文一种语言的的人所不能体会到的妙处。」

「そうですね。」我开玩笑似的用日语回答说。(读作 So-U-De-Su-Ne,意为:正是这样/原来如此)

诗琪姐会心一笑,单手托着下巴问我:「原来你还会日语?」

「哪可能?」我赶忙澄清,「不过是看多了日本动漫,照猫画虎乱说几句而已。」

「课余时间喜欢看动漫?」

「算吧。」

「还喜欢干什么?」

「还看美剧,电影也看。」

「嗯哼...」

「还玩微博和知乎。」

「除此之外呢?」

「当然还有游戏。」我终于还是坦诚说出来,「手游和电脑上都玩。」

「你们男生不都那样吗?」

「诚然如此。」

「有喜欢的运动吗?」

「偶尔和同学打打球。」

「什么球?」

「当然是篮球啊,一般而言。不然还能是什么?」

诗琪姐露出一副好像是终于弄明白了什么的神情,背过手将小水壶放回背包里,然后一本正经地说:「在说下面的内容之前,我们能先做个思维实验吗?我想借此来确认一下你的思想。」

确认一下我的思想?真是很独特的说法。我心想。

「请你试想一下,如果可以在以下两种生活中选择一种,你会选择哪一个?第一种是无拘无束的生活,所有的时间都可以用来看动漫、玩游戏、刷知乎、打篮球这些,但是也只准做这些事情,在这种生活中完全不存在上学考试这样的概念;第二种生活就是我们的现实生活,大部分的时间需要在学校上课,放学后继续做作业,但是仍然有少量可以自由支配的时间,能做你之前所说的那些想做的事情——在这两种生活中,你会选哪一种?」

我低下头来慎重地思考。如果抛弃一切思维包袱来看,前一种无拘无束的生活固然极富吸引力,但是在无尽的娱乐时间以外,我总感觉似乎少了点什么。在那样的世界里,黑板和草稿纸变形消失在了下水道的缝隙里,圆周率是多少或许根本没有人知道,数列的通项公式究竟是什么也不再重要,连三角函数和虚数空间之间的关系都会变得模糊不清......一旦想到本可能清晰认识的东西陷入如此那般的混沌之中,我便感觉到划过心头的一阵不可接受的痛疼。于是我抬起头来,郑重地说道:「我想还是现实生活来得更好一点。你明白吧......我是真心这么觉得。」

「如何说来?」

「无论如何,所有的娱乐活动,都只是一种调剂,而不是目的本身。」我试图说明,「这就像人困了要睡觉一样,偶尔也会想要睡个懒觉,但是总不能一直睡觉下去吧?除了睡觉以外,还有很多值得去做的事情。如果真的不存在时间限制,我反倒是想用无限的时间去做更有意义的事情。」

「更有意义的事情......」诗琪姐若有所思地重复我所说的最后几个字,「可以说明是什么事情吗?」

「还能是什么别的吗?」我笑笑,「如果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时间,那岂不是为浪费在数学研究上而专门设立的条件吗?我需要一张书桌,一塌用不完的草稿纸,一支写不完的笔,仅此而已。」

言毕,我才发现自己好像说出了什么掷地有声的句子,令我不禁觉得自己的形象瞬间伟岸了起来,与欧几里德、莱布尼兹还有华罗庚的半透明画像同时漂浮在蔚蓝的天空之上。

「了不得!了不得!」诗琪姐甚至轻轻地做出拍手的动作来,「所以说,你对于数学是有追求的?」

「如果时间无限的话。」

「那么时间如果有限呢?」

我低头稍微想了十几秒钟,然后说:「如果时间比较有限的话,那么光凭笔杆子和草稿纸就太慢了。我大概会想办法用计算机,在有限的时间里尽可能的多解决一些笔杆子的速度不足以完成的数学问题吧。当然,在现实生活中,还需要花时间精力赚钱糊口,睡觉和洗澡也需要花时间,就连从超市买来的食物也需要另外花时间在厨房加工后才能食用……简直没有什么事情不要消耗时间的吧?」

「现实生活中,你还需要大把大把的时间用来打游戏。」诗琪姐毫不留情面地打趣说,「就是玩这些游戏,才能维持得了生活这样子。」

我冲她苦笑,表示服软。

「那么,请让思维实验再向前推进一层:如果未来科技能让你插一根管子就能自动供应身体营养,纳米机器人自动清洁并维持肉体的健康,并且在VR的世界里尽情地游戏……总而言之,社会剩余生产完全用不完,每个人都完全不用担心生活问题。」她摊开手说,「在那样的世界里,绝大多数的人选择长期插管生活。」

这不就是《黑客帝国》吗?我心想。

「如果是你生活在那样的未来科技世界里,你会选择怎样的生活?」她继续问我道,「选项一是插管并沉浸到无边无际的感官享受当中去;选项二则仍然与前一层思维实验相同,即与现在无异的现实生活。你会选哪一个呢?」

我陷入了沉默。

「对了,在这层思维实验的语境当中,『插管』可不是什么负面的东西,而应当理解成科技进步所带来的便利,就像自来水、空调和Wi-Fi一样,都是一旦发明出来就再也不愿舍弃的好东西。我希望你不要因为『插管』听上去很恐怖而影响判断和选择。」诗琪姐说。

「我理解你的意思。」我予以回应,「要是半个世纪前的人穿越到现代,得知大多数人每天被围困在由Wi-Fi所包绕的无形笼子里面而足不出户的话,大概会吓得三天三夜吃不下饭。」

「所以,请你穿越到未来之后,不要被插管所吓到。请试着去适应、去接纳。事实上,如果愿意尝试的话,或许也会像现代人离不开Wi-Fi一样对插管爱不释手的……」

「但是……」我打断了诗琪姐的话,「我可以问一个问题吗?」

「问十个都可以。」

我笑着摇摇头,问道:「在你设定的这个未来世界里,所有的数学和物理真理已经被完全研究清楚了吗?」

诗琪姐没有直接回答我,而是左手搓右手低头沉思,好像很认真地想了差不多有半分钟。「我想事情应该没有那么容易吧?数学的探究,从理论上来讲,应该是可以无所止境的。至于物理学,或许存在被彻底研究透的可能性,但是可想而知也是非常非常困难的事情。即使是在插管生活已经司空见惯的未来世界,应该也只是应用技术领域高度发达而已,而基础科学领域必然还存在很多不是一时半会儿能攻克的难题……甚至说啊——我只是随便说说而已噢——那个时候,人类可能甚至连生物和医学方面的理论都难以完全阐明。」

简直是个绣花枕头似的未来世界,我心想。「那么,既然还有那么多未知的领域和未竟的事业,我自然是不可能选择插管的。」

诗琪姐闻言,露出似乎等待已久的微笑。「你果然是个有着纯粹追求的人。我想,一个直白且追求纯粹的人,是绝对值得信赖的。」

是啊,原来我是这么可靠的一个人——即使在无穷无尽的VR游戏世界面前也不为所动,而是仍然勤勤勉勉地追寻真理。如果我果真如此高尚,那我自己怎么从来没有察觉到过呢?我隐隐觉得这其中哪里有着什么自我矛盾,但却只觉犹如在幽暗昏惑的山洞深处,完全无法把握住这种若有若无的自我矛盾所具有的基本轮廓。

诗琪姐没有留给我深入考虑的时间,按着她的节奏继续问:「那么,思维实验进入第三层:如果在第二层的基础上,所有的宇宙真理都得到了揭示,全部的科学问题都已经研究彻底,你又会怎么做?」

「我会迫不及待地去将真理全部看一遍。」我顺着诗琪姐假设的思路说下去,「遍览全宇宙所有的真理,那想必是一种顶级的享受吧……」

诗琪姐托着下巴朝我轻轻点头。

「不过,有生之年恐怕是连看一遍真理都来不及的吧?据说人的一生去读一遍中国经史子集都做不到,那么全世界的真理必然比几千年的经史子集要多不知道多少个数量级的信息量去了……所以,即使是有现成的真理,想要拥抱真理却仍然是天方夜谭。」我冷笑着摇头。

「但是,我说的可是『全宇宙的真理都已经得到揭示』的未来哟!在那样超级发达的文明当中,生物学意义上的长生不老想必也早已经实现了吧——毕竟,长生不老这样的事情,并不直接违背什么类似于热力学第二定律那样的物理定律,在高度发达的科技条件下,实现起来应该并不是什么难事吧?」

「那么——我就有几百上千年的时间,去读完一代又一代的科学家所研究出来的宇宙真理了啰?」我尝试着一面想象那样的超现实场景一面说道。

「何止几百上千年?放开想象力啊,少年!」

「让我试试。」我发觉这样想的确有些吃力。

「其实嘛……」诗琪姐若有所隐含似的说,「我更关心的是,在你读完之后,会做些什么?等到那时,你会插管吗?毕竟,等到那时,在整个茫茫的宇宙当中,已经不剩下任何未知的新领域,也不存在任何值得继续奋斗的事情,那么接下来,是不是终于轮到感官享受了呢?」

语毕,她嘴角挂着仿佛等待着什么似的神秘的笑靥凝视着我,静候着我的回答。

我思考了一会儿,本以为自己会陷入激烈的自我思想斗争,然而真实的感受却是出乎意料的平静自然——答案是显而易见的——当感官享受的泥沼被远远甩在身后,原本以为的那些永远无法摆脱的束缚,全部都如同脆弱的草绳一样能被轻易挣脱:舌尖上的清甜、翻滚的火锅泡沫、绚丽的烟火、纷飞的樱花、闪闪发亮的镜头、金币掉落的音效、20℃恒温的空气、360°沉浸式的荧幕、枕畔柔软舒适的臂弯、伊人嘴角的微笑、阿尔卑斯山麓的别墅小屋、帝国大厦上空的私人直升机,全部都像陨落的星辰一样纷纷坠落,就像被踩在脚下沾满泥水的一角钱硬币一样不屑于再被拾起。而在那时,我仍然想去实现的愿望,才终于展现出「实现」这个概念本来的面貌——「我会把已经被前人推导出来的真理之书全部烧掉,然后尝试着自己从零开始重建一遍。毕竟,我拥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时间。我想只要时间足够长,我是能凭借自己的力量参悟出宇宙的真理的。」

在诗琪姐盯着我的眼睛里,我看得见她的瞳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扩大,然后为了躲避什么似的低下头去用刘海遮蔽了视线。我无法体察她听见我的这番说辞后的真实感触,但是必然有一种似曾相识的震撼感从头到脚传遍全身、透彻心扉。等到震荡的余波终于消散之后,她才缓缓抬起头来,重新看着我说:「真是苦行僧式的想法,令我佩服得五体投地。要知道,在这一系列的思维实验当中,我早在长生不老实现之后的那一步就已经选择插管了。至于你,像你一样选择永不插管的,在我问过的所有人当中……You are the very first one。」

我长长舒了一口气,平静地回答:「我可没说过永不插管。在独立推导出一遍宇宙的真理以后,我就会插管了。毕竟……没有其它可以干的事情。」

「在全宇宙当中,」她盯着我的眼睛说,「你是最后一个。」

「那可说不准。没准会有比我更自虐的家伙想要独立推导第二遍的呢?指不定十遍、百遍也不能满足好奇心的家伙也存在在这个宇宙当中……」

「在M78星云。」诗琪姐忽然毫无征兆地说。

我一时愣住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是好。

「那已经不是人类了。」她接着说明道。

「诚然如是。」我无意反驳。

「正因如此,你就是这个宇宙当中最纯粹,同时也是最值得信赖的人类了。试想一下,在空洞黑暗的太空深处,隐忍着全部人类都已睡去的绝对寂静,孤傲地独自研究几亿年的时间……这是怎样的追求?这是怎样的品质?」

可是那只不过就是我最本真的想法而已,并没有什么在品质上、在道德上非同寻常的地方。至少我自己这么认为。

「我果然没有看错人。」诗琪姐仿佛喃喃自语了一句,随后又整理情绪似的咳嗽了两声,漫不经心地重新理了理头发。我假装出一副什么也没有听见、什么也没有看到、什么也没有想的样子。然后她用仿佛终于重整完队列的军训教官一样的口吻说:「结束思维实验,回到之前的话题。我们之前是说到英语学习的话题来着……吗?那个……你可听说过dictionary.com网站去年评选出的年度词汇?」

我终于从无尽的宇宙被冲回残酷的现实,摊手表示完全不知道。

「Complicit」

我无法听懂。她于是拿出手机,查出这个词的释义给我看:「choosing to be involved in an illegal or questionable act, especially with others.」

我依旧不太明白。

「用中文表达的话,大概是『共犯』、『同谋』、『串通一气』这样的意思,当然也能理解为『合作』这样的正面意思。」诗琪姐用非常理所当然的口气说,「我希望,我们接下来的关系就能是Complicit式的合作。」

「你是在说,希望与我合作什么事情吗?」我试着复述诗琪姐的意思,「但是,我依旧不是特别明白……」

「就一句话,很简单的。」

她眼中闪耀着如获至宝似的灵动的光芒。于是我期待着,直到她提出我意料之外的请求——

「你,也来做我的触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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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保留小说《洋葱人》一切权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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