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审视
我记忆力很坏,背不出几首完整的古诗,
不记得sin、cos有什么用处或者根号五等于几,
常常看电影看到快结束时突然想起来看过这个电影,
号称某个人是自己的偶像却想不起他的名字,
回忆对于我,完全是蹩脚的侦探遇上了狡猾的罪犯。
但我爱写。对于记录生活和世界,我有一
种强迫症式的癖好。在一定程度上,文字
不是我记录生活的方式,而是我体验生活
的方式,因为是书写的过程拉近了我和被
书写对象的距离,使最微小的事物都呈现
出五官和表情。多年的书写,使「回忆」
对我来说变得可能:重读以前的文字,发
现自己原来还读过这本书,还认识那个人
,还有过这样奇怪的想法……沉没的世界
重新浮现,象捡到满大街的钱包一样,我
捡回无数个过去的自己。
这次整理书稿时,我就有这种「捡到钱包
」的惊喜。了解我的人都知道,我写两类
文章。一类是政论时评,这类文章一般比
较干巴巴,没有多少情绪和色彩,确切地
说是反情绪和反色彩。另一类则是生活随
笔,这类文字比较个人,捕捉一些瞬间的
感受,把它们象萤火虫一样放到一个玻璃
瓶子里去。这本书里收集的后一类文字,
记录的是我05-09年左右(尤其是06-07
年)生活里的点点滴滴。对于记忆力短路
的我来说,如果没有这些文字,这几年的
生活很可能人去楼空,查无实据。但因为
这些记录,我有了一个小小的个人历史博
物馆。要说历史博物馆有什么用,好像也
没什么用,就是供参观者指指点点,说,
哦,原来那些人在那个时候是那样生活的
。
当然我希望这本书不仅仅对我个人有纪念
意义。过去这些年,我的生活非常稀薄,
没有多少人物、事件或催人泪下的经历。
这很可能跟我生活在国外这件事有关,也
可能跟我沉闷的性格有关,如果要上纲上
线的话,还可能跟我身处的时代或者阶层
有关。如果说丰富的生活是红军在与敌人
的激战中爬雪山过草地的话,那么我的生
活更象是一只骆驼无声无息地穿越撒哈拉
。这场穿越中没有敌人、没有雪山草地、
没有尽头处光明的延安,只有倾听自己呼
吸的耐心、把一只脚放下去之后再把另一
只脚抬起来的耐心。
我积攒这种耐心的方式,是用感受来弥补
事件的贫瘠。在一定程度上,我相信这不
是渡过有意义人生的一种方式。它是渡过
有意义人生的唯一方式。我相信是一个人
感受的丰富性、而不是发生在他生活中的
事件的密度,决定他生活的质地;是一个
人的眼睛、而不是他眼前的景色,决定他
生活的色彩。这样说似乎很唯心,但经济
学家说,一个事物的价值取决于它的效用
,而效用永远是主观判断。所以我想,至
少我希望,这本书能带动读者和我一起响
应苏格拉底先生的号召,去实践这样的人
生态度:不被审视的人生不值得渡过。这
句话的山寨版说法是:没有无聊的人生,
只有无聊的人生态度。
在这本书里,被「审视」的东西杂七杂八
,有街上的疯老头,有同宿舍的室友,有
爱情,电影和书,大到制度,小到老鼠。
由于我写这些东西的时候,出发点并不是
写一本书,所以不同文章往往风格迥异,
长短不一,质量不均,随着社会形势、荷
尔蒙周期、以及我逃避生活的力度而起伏
。这给编排此书带来一定难度,因为简直
是把摇滚、民歌、歌剧编进一张CD。我一
度不知道如何给它们分类,最后按照主题
大致分成了「论他人即地狱」、「论自己
作为他人」、「论人生意义之不可知」、
「论爱情之不可能」、「论社会之既不可
知又不可能」。这些标题听上去很灰暗,
但是阅读这些年的文字,我惊奇地发现焦
虑还真是自始至终的主题——好吧,我并
不惊奇。作为「当事者」,我是这种焦虑
的作曲作词、演唱者以及早就腻味了却无
处退票的倒霉听众。我想我实在过分热衷
于「审视」人生了,习惯于把任何事物都
倒吊起来,稀里哗啦抖落其中暗藏的秩序
。「送你一颗子弹」,还真就是这么回事
。
从这个角度来说,也许读者可以把这本书
看作人类学笔记而不是「心灵随笔」,或
者看作一部精神疾患大全也行。有一天我
在别人的博客上看到一句话:人尚未丧失
自知性的几种表现——忧郁、自闭、强迫
症、交流障碍、妄想、躁狂、焦虑……听
听,「尚未丧失自知性」,焦虑狂简直应
该弹冠相庆了。那么这本书,也可算是寄
给所有「尚未丧失自知性」的人的一封秘
密贺信。
这本书里的很多内容选自我的博客「情书
」,当然最后成书的时候也做了不少改动
。博客里那些过于琐碎、过于个人的内容
没有收入;时政内容也基本没有收入;此
外这本书里加入了一些平媒上的文章。在
这4年里,我生活经历了很多变化,从纽约
搬到波士顿又搬到了剑桥,从学生到老师
,从剩女到结婚,因此有些文字现在已经
过时,不能代表我现在的观点、心情和状
态,只是作为「文物」的一部分展出。
这些年里我通过网络和包括积聚了一批读
者,其中很多给过我鼓励、安慰或批评,
更多的只是默默的关注。在此我想感谢一
下我的读者们,是他们的关注,让我在表
达感受的同时,虚荣心还能得到一点满足
,让我知道自己的焦虑狂躁抑郁妄想悲观
或更多时候仅仅是面对无边无际沙漠时的
惊恐,也可以是生产力。
《送你一颗子弹》-刘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