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场崩盘后，技术支持农业这条路还走得通吗？

以下文章来源于深耕田野 ，作者深耕人

食 通 社 说从2022年底开始，食通社曾经陆续记录过廖凤连（笔名风车）帮江西赣州老家卖脐橙的故事（参见风车的文章《带网红回家卖脐橙，才知道果农有多艰难》）。在文章中，我们见证了风车家经历的两个艰难的卖橙季，2023年更是多年以来最低迷的一年，因为霜冻和市场消费不足，脐橙价格一路探底。去年冬季滞销的部分脐橙直至今年春季也没有卖出，只能当垃圾倒掉。食通社曾经在《当朋友圈的江西人都在卖脐橙，产地的果农正在经历什么？》报道去年果农遇到的困境。去年开始，凤连和弟弟廖海开始在家乡开展工作，尝试通过技术培训帮助果农向生态转型，通过降低种植成本提高收入。然而市场崩盘导致果农信心锐减，大量果园被弃管或转让。果农的出路何在？社会组织支持果农的工作到底应该从哪里入手？本文是凤连在深耕社会工作服务中心于2024年5月举办的交流会“实务交流：农村社会工作的切入点与路径”（点击阅读）分享的实践案例。

一、农二代的记忆

当我开始梳理去年在老家和果农一起做脐橙种植转型的小尝试时，会想起小时候的一些场景。比如，我小时候读书时，有一段时间是没有九年义务教育的，所以我的学费也都需要靠卖当季的水果——9月份开学，8月份就要卖橘子了，不然就没有学费读书了。我也是从那时开始知道种水果对我家的重要性。读初中时回家，会听到我爸妈说果商在压价，当时还想，长大之后要做收脐橙的老板、绝对不压价。上了大学，回家听到黄龙病开始蔓延、自家果园一二十年的老树慢慢被砍掉、换种新树，而新树感染黄龙病之后又会被砍掉，家里就是这样重复着。种脐橙需要三年挂果，等了三年、挂果一两年，又感染黄龙病，又砍掉，这是近十年来我们那边作为赣南脐橙的主产区的常见情况，很多都是这样的。

毕业后我进入到农村工作，开始打破小时候对家乡的旧认识，重新认识家乡，也想着是不是可以做一些事情。今天的梳理，也是基于自己的记忆、以及我看到的家乡人和身边的故事，来和大家进行讨论。

二、一个小山村里的脐橙兴衰

赣南脐橙是国家地理标志。很多资料显示，它是从上世纪70年代开始引进到赣州信丰，真正去到我家赣州市会昌县高排乡，是在上世纪90年代前后。那时候也是各种水果商品化的阶段。最初引进我们村时，脐橙也和其他水果如桃子、李子、西瓜、柑橘、沙梨一样，只是众多水果中的一种，并没有成为非常重要的作物。在品种多样化的时候，我们从每年的三、四月份开始有水果吃，可以吃到过年，都是自己家种的。

到2000年的时候，几乎每家都是种脐橙了，也都是规模化种植了。逐渐产业化之后，我家的果园也越来越大，品种就越来越少。水果很多样的时代，销售是依靠本地市场，规模化种植之后则是依靠果商来收购了。

到2010年左右，脐橙的产业链也越来越专业化。比如苗木培育，之前是每家都会自己嫁接，后面就会说嫁接的不好、品种不纯，需要去大型的苗圃买苗才有保障。随之各种农资店也越来越多。我们整个乡只有1万多人，但是农资店有十多家。后来也有专门的人做仓库了，脐橙的仓库一个个建起来收储脐橙。每年在特定的时期，果商也会陆续到村里订购脐橙。脐橙的产业链也就逐渐建立起来。

我们的小山村只有二三十户，但是在高峰期时脐橙产量高达200万斤。脐橙确实可以让上世纪50-70年代出生的那一代人在家发展。他们通过种脐橙，维持家里的日常开销和子女教育、建房子的支出。我们老家那边，那一代人是很少外出打工的。后来外出打工的人都是80后及更年轻的。

但是到现在，脐橙越来越难种了。首先是病虫害泛滥，特别是黄龙病和衰退病。黄龙病是一种全球蔓延的柑橘类水果的“癌症”，也是在2010年开始就在我们家乡开始蔓延了。病虫害的泛滥也会导致种植的成本越来越高。一是需要更加频繁地打药，尤其是秋天果树发秋梢的时候，它会影响来年的挂果。有时候一周或是10天就需要喷一次药，否则木虱会一直来。它的抗药性也非常强，所以打药也会越频繁。二是硬件投入越来越大，比如有人会通过搭防虫网来预防黄龙病，搭网之后除了红蜘蛛，木虱或是其他虫是进不去的。但是搭网一亩的造价可能需要上万，一、二十亩的果山一次性就要投入十多万元。

2023年，我们经历了几十年不遇的市场低迷。自从我们种植脐橙以来，销售价格都不错，平常由果商直接来地里的收购价有两块到三块之间，但是去年价格就非常低，几毛钱一斤，甚至很多果农的脐橙都没有卖出去。

这些情况让很多果农越来越怀疑，脐橙还能不能种下去。

我在农村的工作经历，以及我和家人一起做的转型尝试，使我对家乡的果农也有更多观察。我发现，50岁-70岁的老果农，大多数种植1000棵以下的果园，以家庭经营为主。遇到黄龙病，就逐渐弃管或是打针种植；而50岁以下的果农，有很多是2010年后带着钱进军脐橙种植，规模在1000棵以上，高成本种植。我也发现，脐橙种植业是没有年轻人的，年轻人多数参与到销售环节。但不同年代的人在脐橙种植上也都是面临着困境，前景渺茫。

三、从家庭的转变到村庄的尝试

• 家庭的小转变

我家是从90年代开始开荒山种水果，最初有柑橘类、桃、梨、李等多样水果。在2000年之后，我们家也开了梯田种脐橙，开始扩大种植规模，也把橘子、柚子等水果都嫁接成脐橙了。我家是从90年代开始开荒山种水果，最初有柑橘类、桃、梨、李等多样水果。在2000年之后，我们家也开了梯田种脐橙，开始扩大种植规模，也把橘子、柚子等水果都嫁接成脐橙了。2018年，我家开始做降成本的尝试。因为我在农村工作，了解到自制液肥、生态种植的方法和一些新品种，就带回了家。我爸妈觉得可以尝试，也发现确实是可以降成本的。所以后来我家种植脐橙是以脐橙酵素和农家肥为主，同时果园十几年不用除草剂。

从四、五年前就开始，我家用烂的脐橙做酵素，然后用酵素给果树喷施；两、三年前开始用牛蛙做牛蛙酵素。加上家里有牛粪，这几年，我家几乎不用化肥。一年下来可以节约一、两万的化肥钱。肥料成本降低后，我也在琢磨是不是可以降低农药的使用，但在2023年之前一直没有一个方法。主要原因是，我家那边黄龙病泛滥，还有就是完全没有接触过生态的方式，不敢尝试，不敢用可见的收成去博。

很多树感染黄龙病之后，我家开始尝试新品种，也尝试做果园转型。在这个过程中，我自己学习，也请老师去我家的果园看过，想在小块区域进行生态种植转型。

2023年，深耕团队想在我们老家通过小额项目支持做一些尝试，我们就做了一些从家庭到村庄转变的粗浅尝试。

• 从技术切入：为什么？朝哪去？

脐橙种植越来越专业化，我跟家人和亲戚聊脐橙种植，免不了聊到成本的问题。近年来，脐橙的种植成本越来越高，尤其是农药化肥的成本。大部分果园为了防止病虫害，需要每半个月喷一次药；需要施用各种肥料，比如有机肥、复合肥、水溶肥等。这样算下来，即使不包含人工，每斤脐橙的成本大概1元-1.3元。只有当销售价格不低于2.5元，种植脐橙才是有得赚的。这样的情况下，村民对于降低成本有实际需求，但是用什么方法来满足需求，也是经过各种尝试和权衡的。村民不会轻易听信别人怎么说，需要自己不断尝试过或是看到身边人实际获益，才会考虑。

在这样一个脐橙种植专业化的地方，你就算是没有任何种植技术，在农资店的引导下施肥和打药，也不会出现大的问题。比如我的小舅，作为进入脐橙种植五、六年的人，最开始依靠一个农资店的肥料和农药套餐来进行管理，头两三年也积极参加各种相关的培训（农资店或是政府组织的），到第三、四年也开始有一些自己的想法和思路，但是总体来说还是非常依赖当地的农资店。

专业化种植有一定的好处，在当地可以触及各种农资、讯息、市场、行情、政策等，这些都有助于新手进入这个行业，也让当地的产业分工更加细致。农户就种果，农资店提供化肥农药和种植方案，收购商进行采购。随着脐橙产业越来越专业化、种植中的问题越来越多，也出现了种植二三十年的老果农也不知道该怎么用化肥农药的现象，更多是依靠农资店提供的肥药套餐。

在这样的情况下，从我家的经验来看，脐橙种植的成本有降低的空间。我也希望果农能形成自己管理果园的一套经验、而不是完全依赖农资店。我开始思考，是不是可以从脐橙种植技术的角度切入开展工作，期待通过脐橙种植技术的培训和跟进，达到降成本、提效益的目的。

基于自己家的尝试，我想对于大多数果农来说，就算只是降低肥料成本也是好事，如果能有靠谱的老师指导减少农药的使用就更好了。在这样的情况下，2023年我开始在老家进行脐橙种植降成本、提效益的尝试，包括通过走访更精准了解果农的种植痛点，通过培训让果农学习降低成本的技术，通过农友交流让大家互通信息和资源。经过半年的了解和几次走访，了解到2022年脐橙种植的痛点是成本越来越高和病虫害越来越大，初步看到这个方向值得探索和实践。

• 降本增效的初步尝试

在2023年6月份，我们专门邀请了对柑橘生态种植有十几年研究的高级农艺师罗立双老师到村里培训，分享脐橙种植降成本、提效益的具体方法和原理。这次培训是柑橘种植专题分享，涉及到果园环境营造、自制液体的类型和方法、堆肥的多种方法、病虫害管理等。因为罗老师能将理论和方法讲得浅显易懂，现场反响不错，我们当天也进行实操演练，现场学习制作多毛菌的制作。在培训当天，就不断有积极的果农就着自己果园的实际情况来跟罗老师咨询和沟通。

因为实操现场是在我家，这个机会也让我弟廖海做起了多毛菌。第二天，我们也邀请罗老师去到我家计划转型的小果园里，为2024年的果园生态转型提供建议和指导。这次培训后，我家决定分出一块适合的小果园进行转型。当然，这也不只是现场罗老师的直接作用，而是四、五年来我家一直在做转型的准备，从减少使用化肥、到几乎不使用化肥，我家实实在在感受到了通过自制液肥降低成本的好处，也发现这样种出来的脐橙风味十足。

而在培训中刚刚接触生态种植理念和方法的其他果农，对于这种种植方式还是持怀疑的态度。他们还需要一个接受的过程。现场的大部分果农更多是来围观和了解情况的状态，大家经历的培训也确实太多了。后续这些果农做不做技术尝试，还需要等看到实际的效果，我们需要创造一些条件够让果农进行小尝试。

在这样的情况下，我们设计了每月线上交流，由罗立双老师及他邀请的广西农友雷正解、韦光海，与我们那的农友进行线上交流，每次都根据当时的果园管理要点进行讲解并答疑解惑。我们也计划在2023年12月前后带领积极的果农去广东河源，让果农们实际看到用生态种植的方式可以种出很好的沃柑，让果农们眼见为实，推进他们开始进行生态转型。但是这个计划遭遇到脐橙市场崩盘，一切就戛然而止了。

• 市场崩盘，学习流产

2023年的九、十月份，有些果农已经有点觉得不对劲：临近采摘期，为什么前来预定脐橙的果商这么少呢？到了11月1日，赣南脐橙进入开采期，此时的脐橙价格差不多是2.5元/斤。这时采摘的脐橙本身还不够成熟、风味未佳，所以多数是打了甜蜜素（也就是退酸剂）的，没有酸味、只有甜味，可以被消费者接受。

经历几天轰轰烈烈的采摘后，大家发现市场走货慢，价格起不来，越来越多的果园推迟采摘，果商也不再继续预定和购买。随之而来的是脐橙价格崩盘，从十一月初的两块多一斤，到十一月底的一块多一斤。进入十二月，来了几波寒潮，大量的果农急于抛售，价格直接来到几毛一块。但是低迷的价格并没有带来大量的走货，因为这个价格没法覆盖种植脐橙的农资成本，大量的脐橙积压在仓库或是挂在树上。

2023年，在我们那，脐橙卖到好价钱的只有不到10%的农户，这些农户多数是在七、八月份就已经将脐橙预定出去了，并在脐橙刚刚上市的十一月前后就已经采摘了。其他的果农，就算是已经提前预定出去，也被毁约或降价销售。其余大部分果园是没有老板前来预定，都是自己想方设法销售，价格从几毛到一块多不等，整体都是亏本。

到了2024年4月份，当地仓库中还堆积着滞销的脐橙，这些脐橙的下场是成为垃圾被清理掉。

因为脐橙价格的崩盘，原本计划在2023年12月份前往广东河源实地学习生态种植的计划流产。那个时候，果农们都在想方设法卖脐橙，或是各种想办法保存鲜果。加上突然的价格低迷，也让果农们对于脐橙种植没有信心，对于种植技术完全提不起兴趣。

四、连续两年亏本，出路在哪里？

2023年，90%的赣南脐橙种植户亏本。但一年的亏本不可怕，可怕的是连续亏本。在此前的2022年，连续干旱和脐橙成熟期的下雨，导致脐橙减产和大量裂果。因此，大部分果农经历了连续两年的亏本。果农能不能有收入，不仅依靠种植技术，还非常依赖天气和市场，而后面这两个元素都是果农不能掌控的。当遇到极端气候和崩盘市场，果农只能被动应对。连续两年种植脐橙亏本，大部分果农承受不起，2024年弃管和转让的果园快速增多。靠天吃饭和靠市场吃饭的果农承受不起高风险，只能另谋出路。所以在大部分村民眼中，农业辛苦且充分风险，外出务工拿固定工资饭反而是稳妥的出路。

但那些已经将全部身家投在果园、且没办法离家的果农，他的出路又在哪里呢？

五、为什么果农的改变不会那么快？

在做上面那些尝试的过程中，我更加理解，果农的选择是经过综合权衡的，他们接受新事物也需要过程。

很多果农将自己的家庭收入全部投放在脐橙种植上，并在种植过程中慢慢形成自己的种植、管理、交流互动和销售的方式。当有一些新的方法和技术出现时，果农会进行各种盘算，比如投入产出比、风险控制等，不会一下子就改变。比如，很多农户知道施牛粪做底肥对土壤好、对果树好，但是考虑到施牛粪比购买有机肥更加费人工，因此还是会选择不用牛粪、而是用商品有机肥或是复合肥。

因为近几年短视频流行，果农也会从网络上获取脐橙种植的相关信息。关于自制液体肥（比如芳香花生麸等），在网络上有很多人推广，其实很多果农对此都有一定了解。但是比起需收集和购买物料、进行为期几个月的制作才有液体肥，很多果农还是觉得施用购买的水溶肥更方便高效。加上有些果农对于自制液体肥的效果也是持怀疑态度，因此不会轻易选择自己去制作类似脐橙酵素、芳香花生麸、牛蛙酵素等液体肥。

此外，因为几十年来大家都接受了“用化肥才能种出好脐橙”，所以也会担心只是用牛粪和自制液体肥的话，树的营养不够、脐橙个头长不大。很多果农也知道，滥用化肥会导致土壤板结和环境污染，但是，把全部身家都投在果园的农户根本赌不起，大家更希望尽快回本、赚到更多钱。

因此，在肥料来源上，果农会根据自己果园的情况、家庭人力投入的情况、效益等方面进行综合选择，不只是只考虑原料成本和环境友好。

六、或许出路还在，只是需要时间

改变其实需要很多条件。根据我浅薄的经验，脐橙的出路也许还是“降本增效”，具体来说包含以下方式。

首先，在种植方面，营造好的果园生态环境，用生态的方式进行种植和管理，将农资逐渐掌握在自己手里，减少对农资店的依赖，降低种植成本、也种出品质好的果子。

其次，在销售方面，不能只是依赖果商上门收购，还需要有自己的销售渠道，不完全受控于常规大宗市场。

而这些我们也只能从自己做起。我家有一个与世隔绝的小果园，受黄龙病影响不大，也因为有这样一个条件，就想今年可以先做转型，用生态的方式进行种植和管理。然后也尝试自己制作肥药，减少对农资店的依赖。如果脐橙能种出来，而且品质还不错，那么其他的亲戚邻居们看到后，也会思考、甚至效仿。

而且，我也感觉自己接下来要好好卖脐橙了。之前家里的脐橙靠果商收购，我没有什么压力，在熟人圈子能帮忙卖一点就行。但是经历过2023年，我更确认果农需要自己的渠道。我想从自己和自己家做起，再去影响周边。去年我们通过做培训认识的人也不够多，我其实是期待更多人能看到我家这样的尝试的。

不管是我家的尝试，还是去年在村里做一点搅动的实践，都还很浅很初期。对于果农来说，未来真的不可知，我们好像只能是做当下可能做的事情。当下这一步步走稳了，也才谈得上未来。

文 / 廖凤连

作者简介

廖凤连，2016年进入农村发展领域，深耕社工。见证和推动村庄不同类型自组织的成长，并在农村找回/延续自己与家庭、家乡的连结，希望和更多伙伴一起找到适合自身的位置。

食通社是一个可持续食物与农业的知识、信息和写作社区，由一群长期从事农业和食物实践及研究的伙伴们共同发起和管理。我们相信，让消费者了解食物的来源，为生态农业从业者创造一个公平公正的市场和社会环境，我们的食物体系才能做到健康、美味、可持续。

微博/豆瓣/知乎:食通社

微信公众号:foodthinkchina微信小号:foodthinkcn

官方网站:www.foodthink.c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