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回家

科科科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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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伯伯回家了。

傍晚五點四十分,當家人忙著張貼尋人啟事,準備前往警局做筆錄時,黃伯伯從遠方慢悠悠地走到家門口,慢慢開門、關門,把硬底的皮鞋放進木頭盒子裡,關上鞋櫃的小門。他彷彿事不關己地坐回老藤椅上,隨著富有韻律感的吐息,輕輕搖動著。一聲不吭,隨手翻開茶几上的舊報,泡了一壺鐵觀音,打開過年剩下的瓜子嗑了起來.

屋裡空氣頓時沈到冰點,冷氣扇葉也像結了層薄霜似的。與黃伯伯的恬靜相反,坐在客廳沙發上的媳婦瞪大雙眼,起身褪去沙褐色的皮衣,「啪嗒」將肩包朝沙發一摔,頭也不回地踱進臥室。佇立在玄關的丈夫冷汗直流,趕忙用手機撥了通電話給警局的同事,說是要撤消走失登記。

四十七小時又四十分鐘,不算長,也不短。

老人對於周遭的變化不十分在意.他快意地嗑他的瓜子,讀副刊裡的文章。雖然藤椅上鋪著草席有些涼意,他也不取下,將就著用。

這時鐵窗外已是薄暮時分,隨時都可以聽見攤販的吆喝,搶一天最後的生意。桌燈在樟木雕成的餐桌上明亮冷光,盡是沒有生氣的靄白色。

再過了一會便到了晚餐時間,他得到一碗熱騰騰的豬腳麵線,文火慢煨的,蹄膀滷的軟爛,白麵條伴著噴香的滷汁⎯⎯⎯⎯⎯⎯雖然他始終吃不慣那鹹甜相雜的口味,但還是瞇著眼大口大口將麵湯吞下。水氣蒸騰中,他懷想起從前常帶友人去的北方館子,剛起灶的小米粥冒著熱氣,還有渾圓饅頭入口紮實的咬勁。更別說那十八道包子褶肉汁四溢的小籠包,這些道地的山東麵食暖過無數北地遊子的胃。

可惜啊,可惜,那對山東夫婦十年前早已停下揉麵的粗手,不幹了。關節炎使無數個蒸籠就擱在那兒蒙塵。聽街坊鄰居說,他倆二兒子曾想重操舊業,在眷村外開了間餐館,燙金字的匾額與新穎裝潢,頂著著六十年老店招牌,曾在村裡村外盛極一時。

但終究還是不及老山東的手藝,在北台灣讀書的男兒沒嚐過北地寒冬的霜雨,沒聞過黃河在渤海口出海的泥腥,沒見過大潮起落,那股製麵時的膽識與狠勁究竟是少了些的。

那豪氣可重要啊!每分力道,每指關節的碾壓,虎口的盛,指尖的撥,老山東人可是一嚐就明白功夫深淺。

從秋麥的熟成到冬葉的零落,正好一季更迭,在警局與討債輪番叨擾上門,不消多久,新漆落了,玻璃砸了,老山東的口味不復再現,店也就這麼悄悄的收了。

黃伯伯曾向鄰居陳太太打探他們一家的消息,只知道男人帶著妻小與老父老母,貌似赴美依親去了。

「怎麼都不打聲招呼?沒消沒習的。」拎著水果的陳太太擺擺手,「隨他們去吧。」

對於離別,黃伯伯這一生看多離別了,哭著離別,笑著離別,又笑又哭的離別,於是見解與一般人有所不同。這告別什麼的,老友向來不講究這套,老頭子間的拗脾氣,往往只是託人贈個禮,捎個口信便罷了,這是置深的信任,代表著十年八年後咱們這些老不死的必定再見。

可是時至今日,每當黃伯伯想起這事兒,卻覺得還是登門道別的好,最好有個餞別,一起吃個館子,一起看場劇,怎樣都好。不該像去年與他們的重逢,是一群漢子老淚縱橫,對抬回來的骨灰罈說話。

「喀差……」,黃伯伯的追憶並沒能持續多久,碗筷摩擦聲迫使他回神,重新環顧四周。

六人座,四方形木桌上,家人們各自有各自的臉色:兒子低頭扒飯,偶爾抬頭為電視轉個台,對政論節目發表簡短地看法後,就是與筷子自顧自的對話。隔壁的媳婦將菜夾入瓷碗中,揀了些瘦肉與豆芽拌飯吃。她優雅的鳳眼不時瞅著老人,透漏出一種莫可奈何,抑或是被精巧隱藏的輕視。桌燈將她姣好的容貌描繪過於細緻,蒼白粉底活像個徘徊水草間找尋替死鬼的幽魂,令黃伯伯不敢直視。

唯一的孫女呢?他懷抱一絲企盼,低著頭,眼神輕輕將屋內掃過,找尋蛛絲馬跡。

沒有。沒有她最愛的皮革肩包,沒有她像馴鹿般的長靴。或許在補習班吧,或許在朋友家,也或許在十步之遙的檜木板門後,用手機繽紛人生。

沒人開口提起這次離家的事,家人慣用眼神說話,擅長經營意象。

窒息難耐,黃伯伯收拾了碗筷,離開座位,回到房間內小睡片刻。風扇吹著,陶鈴在蟲鳴下叮咚應和,夜風就這般慢悠悠的晃入夢裡。半夢半醒間,黃伯伯想起生平第一次離家,那是七十多年前的事,早已記不清細數。灰朦朦厚重的記憶裡,他看見飄散黃沙的巷弄,幾片旱田繫著阡陌的溝渠,倉皇奔走的紅冠野雞……。

遠方田埂上,有位枯瘦的男孩用狗尾草逗弄鄰家的火雞,惹來一陣啄擊,便跌跌撞撞跑進破籬笆的田舍裡。

那是一個充滿麥梗清香的早晨,男孩吃完母親燒的鬆脆大餅,鬧了會倚在茅草堆旁白日夢的老狗,戳破牠流口水透明色的夢,沒跟家人多說什麼話。母親拿著竹箒追出來吼他些什麼,姊姊笑盈盈的臉囑咐他什麼,耕一輩子黃家農地的老牛咕噥些什麼,全都像是陳舊的投影片段,無聲地回放著。屬於情感的畫面早已被歲月沖淡,變成不能再平的平面,像幅畫,只能遠遠的望著。在男孩咧著嘴、轉頭跑向學堂的那一刻,誰知道軍隊會帶給他七十多年歲月的訣別呢?

黃伯伯睡不安穩,腦中有些發脹,海馬迴肆意攪動著什麼。「喝 ——」彷彿缺氧般大吸一口氣,他像插管病人般驚醒,睜大污濁的眼瞪著天花板。他模糊地想起某天,李教官在司令台上朗誦許久的忠黨愛國,大兵們卻只在意滿城的花雨……。

「嘿,黃重九,看吶!你看那豔白色的,像不像三月飛霜?」

那時長州島飄散港外的泥濘,那些可惡的泥濘,遮蓋了遠方的鏽味與煙硝。

當花雨散了,不消多久,蔣校長便來了。在排排行禮的大兵中,他注意到了,校長已褪去北伐時崢嶸的英氣,取而代之的是佝著背,雙頰凹陷的憔悴。他驚覺一股不可溯回的浪潮,竟緩緩將大夥推行至數百里外山河,連故鄉的輪廓都在戰火中模糊不清。那時,長官們總說要轉移,打武漢行至成都,遠方的戰事,在他們口中也是一片模糊不清的。

夜深了,昏黃街燈反覆播送城市的搖籃曲。黃伯伯此刻卻很清醒,睜大乾涸的雙眼,定定凝視深藍色的虛空。

「何處是故鄉?」他想起前日觀賞的京劇中,那位英挺小生所唱到的橋段。

尋根,要尋向哪裡呢?夢土中的舊街,灰褐色的老屋,盤根老樹旁一望無垠的野田。

「我看得見……」他喃喃自語,緩緩開門,闔門,步入夜晚的食道與霓虹的光廊,只有風與行道樹望見。

他離家,想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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