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那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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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那其是一个源自北美原著民文化的一个名字,我写下这个时候,我认识的一个叫安那其的老男人已经死了。这是一个近乎传奇的故事,各位可信可不信,但我不想让他消失在物质世界里,不再被人记得。
23岁,我研究生毕业后,在美国晃了一年,终于被新墨西哥州的一个山沟沟里的大学录取了,学的是比较文学,获得的是博士学位。说是山沟沟,其实马路四通八达,小镇上人们过着不知魏晋的生活,开着大排量的汽车每天去厂里干活,或者去田里劳作。小镇物价低,我博士的工资更低,差不多租个离学校近一点的房子就没了。
在一个为自己账单发愁的晚上,我从网上看到一个招租,租整个二楼只要五十美元,条件是每个月阴历十五十六号要跟屋主人去南边沟子里打猎。我好奇印第安人也会用lunar month,由于不熟,也不好在邮件里对别人的文化问东问西。打猎对我这样一个外表卑微,但内心对暴力好奇外表闷骚的人来说,简直就是赏赐,而不是租房的代偿。
我给屋主人电话打过去,对方听起来声音厚的像一块十磅的大牛排。我第二天就开着车去了,这个屋子真的在山沟里,要不是我的车是SUV,可能在中间就挂了。出downtown五六分钟,开高速十分钟,从一个鸟不拉屎的叉道拐下来,越往里走越深,路边杂草渐渐漾上了道路,不知名的树也向道路中间倒下,然后再经过一堆乱石头,往里颠簸十几分钟,就到了。一个几乎与大树融化在一起的三层小木屋,上面布满着斑斑点点的孔洞,像块海绵一样。几根大腿粗的房梁露在外面,死撑着这个屋子不倒,很难想象这地方还有人,这屋子还没被遗弃。
我在外面敲了很长时间门,终于从上面咚咚咚走下来一个人,听脚步不是那男人,果然不是。是一个一头红头发的白女人,穿着若隐若现的睡衣,睡眼朦胧,满身大麻味,屋子一打开里面黑得让我瞳孔放大了一多半。她说她住三楼,主人住一楼,主人跟他妻子去镇上买菜了,很快回来。她上下打量了我一番,我那时在想我可能是她这辈子见过不多的亚洲人。她让我在一楼等着,待会主人就来了,然后她嘁嘁噗通地顺着木楼梯上去了。
我在一楼客厅里看天花板,有一个比井盖还要大的四四方方的大洞,往上面看去能看到同样黑得仿佛蒙着一层煤的二楼。过一会轰隆隆地汽车声音来了,我向窗外望去,一对男女趴在跟他们相比小的可怜的越野摩托上,女的像搂一头熊一样搂着前面那男的,那男的果然声如其人,他的声音是牛排,他本人就是一头野牛。过一会他们进屋,男的介绍自己他叫安那其,在北美人的文化里叫武士的意思,他老婆叫德雅尼,是鹿的意思。这两位典型的亚洲人长相:男的更多蒙古大汉的意思,女的像越南与四川人的结合,但因为住在大山里,略显操劳。
安那其领我去了二楼,二楼很大,但只有一个床垫、一套桌椅,和一个插座,连灯都没有。而且一二三楼都没有门,整个屋子四通八达,我在二楼上个厕所,整个屋子都可以跑过来参观。
当然后来我又自己给自己加了帘子啥的,第二周我也悄没声地把那个四方大洞盖上了一块木板,安那其看到了,连忙上楼让我撤下来。他的情绪都写在踏着木地板的脚步里,他没开口我就知道他要说什么了。
三楼的女人仿佛整天睡睡睡,没有人知道她到底干什么。认识她第三天,她又穿着薄薄的睡衣下来,给我一盒饼干,说是见面礼。我悄悄咽一口口水,说晚上下来吃饭看电视吧。看电视的时候,我们慢慢靠在一起,她把手伸进了我裤子里,接着趴了下来,然后我们就上了三楼做爱了。得感谢她,我博士生涯这五年,一点都没交女朋友的心思,有性冲动了,我跟她就做爱,但直到最后一天,她都没说自己的名字。有一次我们四个坐在一楼吃饭,安那其又逼问她名字,他老婆连忙打住他,这个红头发也连忙摇摇头,“I am nobody.”
博士的生活说紧张也紧张,说轻松也轻松,但总体比内卷国好。我一周去三次学校,其余时间在操场练习街头健身,要么在家里读文献,要么去找红头发女人玩。相反,我跟房东两口子没说几句话,直到租房子的第一个月十四号晚上,安那其上来了,背着一把枪,把它随便交给我手里。我不想让他看出这是我第一次拿枪,就假装漫不经心地接过枪,准备明后天的打猎。他问我会开吗?我说会,然后他什么也没说,就下去了。
但从后来我感受到的他敏锐的像野狗一样的感知力推断,我的那点小九九他看得一清二楚。他只是懒得跟我这种四眼田鸡计较。
到了阴历十五,我们带着睡袋、防潮垫、一些非常简单的生活用品还有两把枪,就上了他那辆到处都是泥疙瘩的四轮摩托,向山里进发了。我坐在他后面,他在前面大声跟我讲,每个月都要去前面一个十多英里长两三英里宽的峡谷里打猎。
山里白天干燥晚上湿冷,我经常在外面待两天,回来后要掉皮掉一个星期。前一年,我们一枪都没放,每个月的那两天,基本从早走到晚。有一次我们看到了前面有一头大驯鹿,像个傻子一样看着我们。我举起枪就要打,被安那其拦了下来,他说不要惊动它。我甚至不知道我们出来到底是不是打猎的。每当我问他时,安那其总是重复这样一句话,“在你之前,每个月我都是自己出来打猎,你来了帮了我一个大忙,谢谢。”
后来,他给我的枪里直接没了子弹,我不知道他枪里有没有子弹,我们晚上生火的时候我去举他的枪,也是空空如也。我一向好奇,就追问他,既然我们枪里没有子弹,万一野狼或者熊什么的想要扑倒我们,怎么办?他从后背抽出一把十分精巧但十分有力的一把砍刀向我展示,灵巧地舞动起来,那大概是他唯一的看起来干净光泽的东西了。
随着我对学术的渐渐熟悉,博士生涯变得愈发无聊。从硕士毕业到博士一年级,我四年没回家了。借着疫情这个劲儿,对身在国外的国人和外国人,中国变得像一只倔强的蚌,坚决把我们这些浑身上下都携带着病毒的人拒之门外。后来听安那其的妻子说,白人曾经宣称印第安人那些高大的狗带有病毒,就通通绞杀了,我不知为何联想到了自己。当然,在中国那些年,是有因为疫情而被无故绞杀的狗的,只是偶尔才在新闻上出现,来掩盖更大的事件。
红头发女人虽然能给我解闷,但我们从来没有深入聊天过。班里组里的同学同事,也只是不冷不淡地多少知道个“存在”而已。唯有每月两天的外出徒步,让我多少心里稍微充实而又安静一些。
博士二年级冬天的一个阴历十六号,这一天天不亮就被安那其喊醒,背着挂了空挡的猎枪向远处走去。两天的安排一般是,第一天走出去十英里,第二天再走回来。一路上我们除了必要的交谈,几乎一声不吭。这天安那其更是眉头紧锁,不住地来回张望,原本比我高一头的他,开始了拱起腰来走路,看起来像是一只过度壮硕的狸猫。他突然对我小声喊,让我轻点声走路。我问怎么了。他也不说话,表情却十分惊慌,后来我也搞得慌张,草木皆兵一般。走到一处地势稍微高但宽阔的地方,我们直接完全趴在地上后退着挪动。我刚要起来,就被安那其按住,责备我不想活了。我感到很奇怪,但又不好直接顶撞他,毕竟我们是有这两天的约定的。就这样,我忍住气,跟他慢慢退出了那块高地。接着他起身飞跑,并示意我跟上,我被他的神经质折腾了一天,懒惰有余,本来想慢蹭蹭地小跑一会再加速。但向后一撇,后面本来阴沉的天变成了墨黑色,草丛里有什么窸窸窣窣的东西向浪一浪扯着大地。只是风或者天气的原因,但一股不祥的感觉也瞬间钻进了我心窝子里,我一阵难受一阵害怕,赶紧飞速跑了起来,后来变成了中长跑的速度。要不是我平时健身,可能都跑不下来。
当天晚上,我们回家。一进门安那其就对德雅尼说,他来了。德雅尼本来正在擦盘子,听到这句话盘子跌碎了。安那其邀请我去一楼吃晚餐,德雅尼会做一些美式烧烤或者炸鸡之类的,安那其没怎么吃,却跟我喝了一瓶伏特加。当晚梦里,我看见一个瘦削干瘪的身影站在我床前,随之大病一场。德雅尼拿来晒干的野草和一个泥盆子,将大麻点在我床前,我闻到了艾草一般的气味稍微清醒一些,德雅尼用左手抵着我的嘴唇将大麻烟给我抽,这一切让我感到慰藉。红头发女人下来看了我一眼,见我无力玩闹,重新上去了。我感冒了一星期。
感冒好之后,安那其与德雅尼来二楼,郑重地交给我那把猎枪和一箱子子弹,说以后在山里练练枪,下个月我们要武装进山了。我那该死的好奇心刺挠着我的心,再次问他们到底怎么回事。安那其脸色一变,说,到了时机我就会告诉你,以后再也不要问了。我只好作罢。此后便又是在我看来循规蹈矩、日复一日的博士生涯。
在学校里,我看起来像个书呆子,没有人会以为我住在深山老林里,我也对我的同事只字不提我的业余生活。但我只有在大山里才感到自在,晚上我点着小灯在卧室学习时,偶尔传来狼叫,一阵风透过屋子里的这些孔侵入皮肤,看着墙上木头的裂痕并幻想它的五十年前和五十年后,那时我在“不是人”的这条路上越走越远。
我对那个镇越来越熟悉,感觉加起来也就不到三万人。到处都是肥胖的白人,要么是壮硕的白人,要么是看起来是亚洲人但确实印第安的人,偶尔一两个黑人,和只有我一个中国人。我已经习惯了他们看我的眼光,我不确定到底是不是我在幻想,他们始终对我像对一个外人一样。或许没有人在意我吧。
大概是我博士第二年夏天,我跟安那其又一次与“它”相遇了,这次是我首先发现的“它”。我们与“它”的距离四百米左右,我看见前面草丛里有一个矮小的头在慢慢前进。我叫住安那其,我们两个趴在地下,与他始终保持这个不远不近的距离。透过草与风,我看到前面那人批了一堆黑色破布,不紧不慢地行走着。走了一会,突然察觉到了什么。回头看向我们所在的地方。我们连呼吸都几乎停了下来,我脑袋嗡一声,随即感觉整个人与周围融为了一切。我就是这片草地,这片草地就是我,这是我第一次有了物我合一的感受。
前面那人估计不到一米七,头上也缠着破布,看不见脸,但能感觉他的眼睛在缓慢地放射着威胁的光。我似乎能感受到他在疑惑、判断,但最终还是慢慢走了起来。我们比之前更小心了,把周围的草盖在头上,像两只绿毛海龟。安那其对我说,待到我们与他有三十步远的时候,我们一齐将他一枪撂倒。我那时的头脑是狂热而且狂喜的,仿佛回到了几万年以前的狩猎时代,丝毫没意识到把一个神秘人一枪打死是什么错事。一股复仇的恨意在心里燃起来,就是他害得我上次大病一场,就是他让我们每个人都要过两天非人的生活。
这样跟踪了他大概一英里,我们离他愈发接近,就在我们离他五十步远的时候,他毫无预兆地彻底地看向了我们。我们躲在草里,虽说看不到他了,但能感觉他的目光在灼烧这片草地,想要把这片草地烧干净,看看到底后面是什么东西。
安那其示意我往旁边树丛最后面的一棵矮树下挪,那里是石子地面,没有痕迹,树下有一个横向的洞。我们以毫米的速度移到了树丛里,这棵树下,这个洞里。刚好能装进我们。刚进洞,我们果然听到了那个脚步走回来的声音。我跟安那其在草丛里肯定会留下痕迹,不知我们躲到这里,他会不会依旧会发现。我们大概离洞口三四米,洞里能看见洞外的东西,但洞外只能看到洞里一片黑。安那其小声说,只要看到一双腿,就开枪。我那时心跳得厉害,手指颤动不停,只好把食指从扳机上拿了下来。等心跳稍微缓和一些时,之间洞口处突然摷过来一双腿,我仔细瞄准刚要射击,被安那其捣了一下肋骨。他抓住我的右手摇了起来,意思是说,不要动。我盯着这双腿,察觉到了什么异常之处。正常的人腿不可能这么细,可能是有小胳膊那么细。那么说,是这个人用黑布缠了两个树枝,故意试探我们。
果不其然,不一会儿,外面那人把这两棵树枝挪了起来,挪起来的动作分明不像走路。安那其说,我们要在洞里一直等,一直等到今晚十二点。这个时候,我也不想问为什么了,只想快快到十二点。到了十二点,又等了十分钟,我们像毛毛虫一样挪了出来,随即以最快的速度回家了。到家的时候,天已经完全亮了。
一周后的周日晚上,安那其走上二楼,毫无感情地对我讲以后他自己一个人去打猎就行。我愤愤不平,更多的是感觉这么长时间,他还拿我不当朋友,这次他必须给我讲那人到底是什么回事?毕竟跟他出去打猎打了两年,我不能最后死得不明不白。他自顾自地说道,“我离他已经很近了,我感觉这一两年应该就能一枪把他放倒了。”
我大声说,“那我们一起出去把他一枪崩了啊。”
他摇摇头,“不,只有我能杀死他。你要跟我保证,如果我杀不死他,而被他给整死,你要对这个屋子和德雅尼负责。”我没有问该怎么负责,但心里已经一清二楚,我付不起这个责任。我有学位,有学校里面的工作,有论文,毕业之后还要找工作。我不可能像他们这样,一辈子永远拴在这块土地上。他一眼看穿了我,给我下了定论,“看,我不能告诉你这个故事,我只能跟你说,这是我的复仇,与你无关。”
从那之后,我就再也没跟他一起出去打猎,专心搞我的学业。终于有一天,在我四年级的时候,他在一个十五号出去,再也没有回来。我们在家里等了一周,德雅尼每天晚上都拉着我打着探照灯去山里找,也都没有结果。
德雅尼报了警,这片的警长叫汉克,看起来笨呼呼的,跟德雅尼说话时手枪别在屁股后面,我一伸手就能拿得到。我们都知道报警毫无用处,一个原住民消失了,就仿佛一棵干枯的大树在雨夜倾倒一样自然,没人找他或许会回来,也或许会跟自然融为一体,我们要做的只有等。
我成了那个屋子里唯一的男人。三楼的红头发女人下来的更少了,我也一年多没跟她做爱了,完全对她失去了兴趣。德雅尼情绪变化不大,仍像她丈夫没失踪一样安静生活。
有一天晚上,我买了一瓶威士忌,去下面找她喝,我用我的双手压住她的双手,在黑色的屋子里闻着她一头黑色的头发味道,她终于跟我说了他丈夫与那个矮小黝黑的男人瓜葛。
2
安那其他爷爷奶奶那一辈,这片山沟里生活的还是成百上千的印第安人。他们在里面过着与世无争打猎喝酒的生活。在山上,一个岩壁横压着冲向地面,却突然戛然而止,就这样,一片屋顶似的岩壁便荫蔽了一块松软的松针地。松针地离上面的岩壁五六米,冬暖夏凉,没有人知道为何松针会被送到这里,离这块地最近的松树林也得走一只烟的工夫。在这块地上,繁茂地长着密密麻麻的大麻,到了成熟的季节,整个山上都能闻到它们的芬芳。这块地被安那其的祖辈奉为神明之地,除了巫师和酋长,人们都被禁止来到这里。村里的孩子从小就被灌输,这是一口吃人的悬崖,古代生活在陆地里,遨游在土里的鲸鱼张开大口要吞噬生命时,他们共同的巫师将它石化封印在了这里,它随时都可能复活。然而他们长大后,就会明白这块禁地不是因为鲸鱼而禁,但他们仍会告诉他们的孩子同样的鲸鱼故事。每到占卜的季节,部落里的巫师就会到这里咀嚼大麻的果实。酋长则将这一季度收集起来的动物粪便埋进土里,以求土地更加肥沃。
这块悬崖下面的荫地有着一个流传世代的传说。据说这片大麻地是另一个部落“碎岩”在跟这个部落战争时,“碎岩之灵”为了禁锢这个部落所播撒下睡眠种子,酋长部落的神灵从此在大麻丛中长眠,酋长部落也因此被锁住武力和科技。这片大麻地永远生长,酋长这个部落就永远被时代遗忘,不会有其它部落认为他们是个威胁,就此让这个部落苟活。这是一个自断前路而求和平的策略,这个部落也有着一种唯唯诺诺胆小如鼠的气质。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这个部落也因此躲过了部落纷争,蜷缩在山沟里。吸食了这大麻的人们就可以沟通长眠的神灵。如果有人将所有大麻都砍到的话,神灵就会从地里出现,满足摧毁大麻地之人一个神灵力所能及的愿望。
这片悬崖上面是火红的杉树林,往下走一英里,地势平缓了起来,部落所在地就在这里。
安那其的爸爸叫砂岩(Shayan),砂岩有一个哥哥,叫犸头(Mato)。砂岩与犸头的父亲是那一代的酋长,这群所剩无几但依然算是一个部落的印地安人对他们家表面尊敬有佳。占卜师已经死了,因而当村民们遇到事情时,都会去酋长那里问询。
酋长夫妇深知他们的部落其实已经名存实亡,他们对部落文化仅有的记忆也就是小时候听大人讲以前的以前,在这片大地上的部落冲突。到了酋长这一代,在新墨西哥州的印第安人已经所剩无几,所有不管来自什么部落的印第安人,都被白人一股脑地贴上了印第安人的标签,扔到了自留地。只有酋长这个部落,整日待在大山里,尽量不与世界来往,妄想像被瞬间冰冻住的鱼一样,等到沧海桑田所有来自大洋彼岸的各色人将他们遗忘,再重新建立属于印第安人的秩序。酋长终日面色沉重却强打精神,酋长妻子为人和善却没有大刀阔斧的领袖气质。这是一对像食草动物一样的领袖,这是一个待宰的部落。
村里最后一个占卜师在死前猛然坐起,径直走到酋长家摸着这两个孩子的头说,犸头将会是这个部落的灾星,犸头的堕落,将从杀死他弟弟开始。酋长以为占卜师疯了,可从那以后,对自己的孩子犸头,怎么看怎么奇怪。。酋长妻子有一天夜里俄而惊醒,埋怨丈夫对犸头简直不像对孩子,他丈夫对自己孩子敬畏害怕的态度让她几乎怀疑世界。酋长说自己时日无多,在部落面前他能强打精神,但在家人面前再无精力,只好暴露自己的麻木。他妻子哀怨丈夫的敷衍。
砂岩那时虽比犸头小三岁,但人高马大,而犸头瘦小干瘪,总在村里受别人欺负,这时砂岩就会像山崩地裂一样把欺负哥哥的孩子们冲撞开。玛头总会既自卑,又羡慕弟弟的力量。他怀着复杂的心情,对弟弟小声抱怨着,“以后我的事情不用你管。”砂岩拍着哥哥的肩膀,“哥哥,你的事情就是我的事情啊”,玛头这时候总会肩膀一耸,灵活地闪开。砂岩打闹似得去抓弟弟,可不管怎样努力,他弟弟总会辗转腾挪地绕到砂岩后面。砂岩奇怪道,“哥哥,你这么灵活,怎么还会被村里孩子围住呢?”玛头坏笑,“弟弟,我是你的克星啊,你不信那个死去的老疯子嘛?”
砂岩早慧,知道不管自己再怎么强壮,终究一天还是会寡不敌众。在一个雾气浓重的清晨,当雾霾消散时,砂岩获得了一只弹簧一样的舌头。他走上前去对经常欺负他哥哥的孩子说,“我们虽然因为玩具或者对玛头地位的嫉妒,而时常打闹,但我们终究是兄弟。你看我们是不是都有两只脚,两双手,...我们不是那些动物,我们是人。而人最重要的感情就是爱,没有你们爸爸妈妈的爱,也就没有你们。如果我们没有爱,那么这个世界就变得不再充满人性,我们也就不再是人...”玛头那时躲在树后面,轻蔑地听着弟弟的传道授业,似乎想跟弟弟势不两立似的,从此他能用行动展示的,就不再用舌头。
村里不断有白人过来传教,砂岩跟传教士下了山,到了白人的学校里念了初中。一个月回家顶多待两天,便匆匆下山沉浸在各种稀奇高级的玩意里了。砂岩一走,村里那些已经成为半大小伙子的少年便对犸头变本加厉起来。玛头那时就会想,以前砂岩对自己的帮助,不过是弟弟不经意的向别人展示,“看,我是多么伟大的一个灵魂,庇护我干瘪的哥哥,将全村的少年动员在一起。”可弟弟一旦有了能更加让他满足的事情,比如说,去白人的世界里, 他就会毫不犹豫地拍拍屁股起身走人。
玛头,在他的少年时期,是被村里同龄人欺负长大的。别人都说他是不祥之人,说话少,一双三角眼仿佛在透过他这个躯体看世界,实际他的真身则掩藏在肉体里面,是个恶魔。这么说的人,多半对酋长他们家有怨念,却碍于情面不能直说,便把玛头做为了唯一的发泄目标。
有一天,村里两个经常欺负犸头的孩子追着犸头到了悬崖则再也没回来过。没有人看见他们的尸体。村里人在夜里举着火把围在了酋长家,酋长拽着玛头出面,狠狠扇了他一巴掌,要他给村民一个交代。玛头不吭一声,酋长随即又扇了他一巴掌,他仍不出声。就这样,一直狠狠扇了几十巴掌,玛头一把攥住他爸爸的手,笑着说,“爸爸,如果我跟你们断绝关系,你就别再打我了。”他爸爸犹豫不决,人群里不知谁说,让玛头跟酋长断绝关系,我们好收拾玛头的。随即喊声越来越大,他爸爸最终用食指点着玛头说,“你,不再是我儿子了;我希望村民们能够向你讨回自己的公道。”玛头一口咬下父亲的左手食指,顿时山林里狂风大作村民大惊,村民的火把也被纷纷吹灭,当再重新点上时,玛头已经不见了踪影。
这个一直被人指做恶魔的人,终于长出了恶魔的萌芽。
在目睹玛头的狂戾后,玛头有了两个跟班。一个在印第安语里面叫“月亮”,是个头发浓密狐狸一般的女孩;一个叫“摔倒山”,是个脑子灵光办事灵活的瘦小伙子,在村里跟人赌钱从来没输过。他们两个人走向浑身披着黑布的玛头说,“玛头,我知道你有邪力,让我们当你的门徒吧。”他们仨轻易地走进了那块神明之地,采些大麻下山卖给白人,换些从工厂里出来的生活用品。村里没人胆敢走去那片悬崖,就无人知晓他们的作为。神明之地的大麻被他们越采越多,这三人也不禁暗自相信神明的存在,犸头看出了同伴的心思,摇着拳头对他俩说,“瞧瞧,我们打劫神明,神明悄然不知;我们出卖神明的宝物,卖给那些踏着我们祖先尸骨的人,神明无能为力。他们也不过如此。”犸头身披黑布,坐在岩壁下,享用大麻,宛如神明。神色迷离之间,他能触及众生万物,这时就会有一只浑身烂毛的老鹰,用心流跟他讲,“让我们寄生在一起,你给我你的恶,我给你这双翅膀。我们去杀死每一个满嘴正义的家伙。”
有一天传教士带着一群福特越野,来到了这个村里。通常他们都是一个拿着泛着油光的厚书的教士走着过来,仿佛随时都要渴死一样。这次是一群人,吸引了全村老小过来偷看。小孩子躲在妈妈后面,老人则肆无忌惮地盯着汽车,有大胆的甚至上前摸来摸去。
他们径直开到了酋长家门口。那时犸头出去卖大麻,人们也都以为砂岩还在白人学校里学习。从警车上下来的,却是砂岩,紧挨着砂岩的是一个白人女孩,叫乔希,两只手缠住砂岩的一只大胳膊。紧接着下来的是一位叫约翰的大胡子。后来部落知道,约翰是乔希的爸爸。约翰绕过砂岩和他女朋友,走到酋长面前,跟他商量起了买地的事情。
白人警察答应让全村迁到小镇上,镇上的人早为欢迎他们建好了一个印第安社区和学校。作为交易,印地安人要让出山上那片大麻林和山沟里那些一点就着的松树林。酋长什么也不好说,只得领着他们参观了一圈他们的土地。没过多久,一群野牛群一样的汽车载着全村人去镇上参观了一天。
村里有了零星反对迁徙的声音,更有极端的想法说,去山上把大麻砍倒唤醒神灵,让神灵阻止白人再次找到他们。另一群从镇上领来大包小包礼物的村民则说,神明不可能让白人消失,不然这片大地也不会沦为白人的土地。还有人说,砍倒神明长眠的树,就像夺走冬夜里的被子一样,这个部落会因为瞬间枯萎。
酋长一时拿不定主意,整日唉声叹气。他儿子砂岩自从那天跟白人回来后就一直跟他女朋友住在村里,一有空就到酋长家帮这帮那,悄悄让酋长改变主意。
又有一天一群粗壮的人来到这里,风一般在这里盖了一个三层小木屋,砂岩说这就是我们村的教堂了,我与我的妻子要住在这里,你们任何人都可以过来,跟我讲话,问我问题。随即大谈特谈起了基督。村民世世代代接触的宗教,是怪力乱神和自然神,听说了属于人的神后,纷纷凑了上去。砂岩巧舌如簧,故事一个接着一个,有理有据,妙趣横生,丝毫不似印第安宗教里那些东一榔头西一棒子。酋长听说后,摇了摇头,但从此也自觉不在村里抛头露面,他的儿子仿佛成了新的酋长。
村民们以打猎和采摘为生,这两年食物越来越紧缺,很多人从山下回着带来大包小包廉价却充实的食物回来,让其他人眼红。酋长砂岩最终决定在两年后的冬天,举行一场全村投票,来决定全村的去留。
那仍然是那一年的春天,犸头半年没回村,回村得知这个消息几乎暴怒,他对他以前的爸爸含糊不清地嘶吼着。随即他爸爸说,“玛头,我那天晚上,其实是不得已而打你”。玛头血丝充满了眼白,“不,我说的不是这件事。”他爸爸低下头,小声说,“玛头,现在村里人都知道,你弟弟实际上是我们的酋长了。”看着村民日益紧俏和小镇人民衣食无忧的生活对比,他爸爸承担不了做决定的重任,悄悄推脱给砂岩酋长这个位子。犸头总在村里抓住儿时欺负他的人,三个人包围住盘问他到底想不想迁出去。这时候就有人反问玛头,如果不是你下山把山里的圣物当作大麻卖给小镇,他会这样在意这个村落要搬去哪里吗?犸头才知道原来自己出卖大麻的事情,村民一直都知道。犸头对这些村民更加鄙视,他们世代奉为神迹的大麻林被别人侵占,却个个无动于衷。他看着这些村民,说,“你们这些待宰的羔羊,我要将大麻全部砍倒,让神明赐我魔法一般的力量。”村民们说,反正他们都要搬离这块凋零的土地了,那个悬崖以后也只是一个悬崖而已。
一个月后,经常带着大包小包礼物来村里传教的老头失踪了,上次来的白人警长来了几次却也无可奈何。村里人心照不宣,仿佛都知道这是犸头做的,却个个对这件事避而不谈。
砂岩对他哥哥十分生气,他心里那股正义的烈火借着村里这群沉默的柴火燃烧了起来。砂岩仿佛村里的道德重担都压到了他身上,他爸爸身上的哑巴病毒扩散给了整个村里,只有砂岩才能带着这个村子走出这块不祥之地。他在教堂里来回踱步,对着老婆和不会说话的儿子说,“这个没发育好的小矬子,整天领着奶子晃晃哟哟的月亮和鬼精的摔倒山不干正事,把山里的植物卖给脑子进水的白人,让他们抽,抽,抽。小镇人买下来这块地,让这仨祸害做不成生意,所以他们才急得跳脚。可搬下来对整个小镇不是一件好事吗?”砂岩时常担心犸头真的会将村里的命脉大麻林屠杀,经常去悬崖下面查看,若是它们还郁郁葱葱的话,就会上去一一抚摸。
砂岩抱着安那其在林子的小路里与犸头相逢,质问他为什么想要让全村生活在泥潭里,而只有他们仨才能出卖村里的财产,在镇上吃喝玩乐。犸头掏出一把枪指着砂岩,说他不想解释。砂岩深知这种钢琴铁骨枪的威力,那是印第安部落里那种长筒火枪所不可比拟的。
砂岩越来越虔诚地信仰基督教,他成了全村人的精神寄托。犸头越来越嚣张,有一天,一辆福特披荆斩棘地从树林里开上来。车窗漆黑,没人能看到车里有什么,但那轰轰的马达声和夸张的转弯动作显然不属于白人的特性。车上印着一个干瘪的老鹰,一点都不像那种雄壮肥美的美国鹰,那是一种无处为家到处打劫为生,由秃鹫转化为半鹰不鹰的鹰。
印地安人里面没有敲门的传统,犸头这天,一改对弟弟怨恨的态度,径直走进了教堂。他弟弟疑惑地问他怎么不敲门。犸头似乎已经准备好了满肚子的话,一改往日的沉默,笑着说,“砂岩,我们从没有敲过门啊!敲门是外族人的传统,你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嘛?意味着白人要来抓走我们的孩子,把他们带到学校里,让他们再也说不了印第安语了。”他弟弟疑惑不解,同时又有点惊讶于哥哥的洞见。砂岩双手抓着玛头的肩膀,似乎想让他安静下来。“犸头,你忘了我们小时候是怎样跟全村的孩子为敌,一起打架了吗?”砂岩似乎察觉到了他弟弟带着目的来到这里,但转念一想,这不正是让弟弟皈依的机会嘛。便耐着性子听弟弟讲话。
“不,那根本不是我在打架。那是你替我打。你以为你生的比我高一头,就可以施舍似的给我帮助,让你觉得你是耶稣,是吗?你觉得我不配过这种衣食无忧的生活,非得让我皈依在白人的膝盖下,每天麻木地读圣经,是吗?”
“哥哥,你变了。”砂岩继续箍紧犸头的肩膀,看似亲热,但有着一股狂怒。犸头低着头,透过浓密的头发看着砂岩。
“砂岩,你知道,你是野猫,而我是老鹰,你再怎么想捕获我,最后都会被我一爪把你的脑壳抓得稀烂,你不知道吗?”
“哥哥,那是我们的迷信,早已成了过去式了。犸头,你可以过自己的生活,但不能阻止我们全村人的决定啊。”
犸头不堪弟弟的废话连篇,轻轻一缩挣开了弟弟的束缚,随即滚到屋子的另一边,同时一口唾沫吐到弟弟头上。
“我羞辱了你,我们来一战吧。”
“哥哥,耶稣说,别人打你右脸颊,你就要把左脸颊也伸过去。哥哥,前几天我的老朋友那位牧师再也不见了,是不是你杀的他。我不会跟别人说的,基督已经原谅了你,你只要跟我说,他到底是怎么去的天堂就好。”
犸头长久而阴冷地笑了一会,在屋角那边仿佛随时都会消失在阴影里。
“你的那位白猪,我让月亮在路上诱惑他,正在他要跟月亮野合时,我从后面一下拧断了他的脖子,毫无痛苦。”
砂岩大惊,不敢相信。这位牧师家有妻子儿女,前半生在非洲传教,不可能跟一个野女人在野外做爱。砂岩瞳孔一阵放大,但随即抑制住了怒火。“不管你怎么诋毁我们的牧师,他都是爱你的。犸头,我只希望你能体会到耶稣的爱。”
“耶稣的爱教你想把我掐死,教你自己骗自己不相信真实吗?弟弟,你在他们眼里,只不过是一个叛徒,一个被驯服的野人,为什么你就是要舔那些白人的臭屁股呢?砂岩,你永远都是一个印第安野种,不管你说着多好的英语,穿着多干净的西服,你永远都逃不了你的血脉。你的儿子,是个肮脏的野种,虽然你操着白逼,但你儿子也像你一样,永世不得翻身,永远都活在白人的阴影里,是他们的一条狗。”
砂岩仿佛被浇了一盆冷水,语气十分微弱,“哥哥,你这么想我很难过。我们只是做的选择不同,为什么要诅咒我,诅咒我的后代,诋毁我的信仰。”
“别装了,打架定输赢。如果我赢了,那么你们永世不得搬出去;如果你赢了,你随意决定卖不卖我们的土地。”
砂岩愣了,“玛头,这世界上不是所有的事情都可以用武力解决的。”
“砂岩,你不就是比我高一头比我重一倍嘛?你觉得自己伶牙俐齿会说英语,就以为自己站在了真理这一边吗?你永远也赢不了我,我要一抓把你的头骨抓碎。”
“犸头,你是一个恶魔,你不再是我弟弟了。恶魔把你的灵魂给侵占了,恶魔啊,我要代表耶稣,跟你一战。”
犸头轻蔑地笑了一笑,仿佛在想,你不过换了个说辞,就从和平的使者变成了暴力的机器,真有你的。砂岩对哥哥的心思心领神会,兄弟二人这次什么都没说,却各自说的明镜般清楚。砂岩大喊一声,“犸头!”声音阵得教堂木头一阵颤抖,犸头弓起腰来,好似随时准备扑向猎物的鹰。砂岩老婆乔希听见屋子里的声音抱着孩子从外面跑来,却没看到她身后跟着“月亮”和“摔倒山”。乔希一进门,紧随其后的两个人立马把教堂门给关上了。
犸头从二楼上的洞中跳下来两只手分别抓住“月亮”和“摔倒山”,他俩顿时像被拿住命脉一样动弹不得。犸tou重新望向砂岩,“砂岩,今天我两个朋友没经我同意就想要跟我一起找你算账。我怎么可能像那些村民一样,凭着人多而势众呢?我们以后再战吧。”说完提着两个人一溜烟走了。
他们仨走后,砂岩瘫倒在地,乔希连忙上前搀扶。砂岩低沉又无力地说,“犸头再也不是犸头了。他正在把灵魂卖给魔鬼。”乔希应道,“世界上怎么可能有魔鬼?就算有,魔鬼又怎么可能战胜天使呢?”砂岩摇了摇头,“或许我哥哥是对的。他变成这样,也许就是对我背叛自己宗教的惩罚。”乔希搂着砂岩的头,“我可怜的爱人,你要相信,你永远站在正义这一边。”“你看刚才我哥哥飞出去的动作,那分明不是一个人。我怎么能战胜非人的东西。”砂岩这次想走向山去,看看犸头到底有没有跟神灵做交易,可想到一片大麻枯萎腐败的场景,腿就像被拴住一样,生怕看到自己最不愿意看到的。
转眼到了年底,村里这天的投票一边倒地选择了移出山里。砂岩把哥哥给他的威胁告诉了约翰警长,担心犸头会在他们移出的时候对村民,尤其他的家人下黑手。乔希回家又对她爸爸把砂岩的担忧复述了一遍,警长就驱车来到山里,把他从街上拉进教堂里,对他说,他已经买通了摔倒山,答应只要在村民迁移之前帮助警察伏击到犸头,就会给他一个赌场,让他想赌多少就赌多少。砂岩ken qiu警长不要杀死犸头。警长一向尊重这个在村里德高望重的年轻人,询问应该怎样处置犸头。砂岩面露难色,乔希走来道,你们山下是不是有种医院专门收治那些不合符你们社会要求的人的,口气俨然一副已经成了印第安部落一份子的样子。警长笑笑,已然会意。
没过几天,已经通了英文报纸的村里就都知道了,那个叫犸头的印第安人因为贩卖毒品被关进了监狱,又经过鉴定被告知精神失常,被永久性关进了精神病院。村民心里那共同的不可言说的一块阴影,被国家机器给冰冷地盖上了一个章,从此不再是魔鬼,不再是暴徒,而只是一个不正常的人类了。砂岩想象中的山腰那片大麻地又郁郁葱葱地长了起来,如果犸头有神力的话,怎么可能被警察抓。砂岩在犸头被抓那一晚睡的最香。
可就在部落迁移前一夜,一桩血案还是发生了。砂岩的父母被发现死在家里,肚子被剖开了,里面的内脏全无。砂岩在外面正常指挥村民迁移,可一回到家里就抱着妻子哭,说都是他的错,这是神对他的惩罚。砂岩疑神疑鬼,怀疑每个人,当他开始怀疑犸头时,脑子里那个轴“吧嗒”一声与另一个轴合上了。原来自己之前的怀疑,只是为了铺垫犸头的出现。他像反刍般在脑子里捋这一切,每一条线索仿佛都像树根一样,最终指向犸头这棵枯瘦的大树。他开始刻意出门到镇上漫步,仿佛想要偶遇犸头。每一次出门都代表着一次没有收获的回归,每一次没有收获的回归都印上了一粒对犸头仇恨的黑色纹身:
“犸头,我只想当面问你,爸爸妈妈是不是你杀的?你却根本不给我闻讯的机会,我根本不能见你。哪怕不是你杀的他们,他们的葬礼你也没有出现。我要给你一巴掌,这一巴掌是你欠我的,是你欠爸妈的,你欠那位牧师的,你欠我们全村人的。”这么胡思乱想着,却总觉得一身冷汗浸湿了自己的鞋子,毕竟犸头仍然被人锁在医院里,怎么可能出来杀害爸妈呢?
砂岩每天不断推算,论证,他胆战心惊地几乎认定了犸头是凶手。有时他吃饭时面露戾色,乔希瞧出了异样,砂岩随即绷紧自己的愤怒,可没过多久他又沉浸到了他的愤怒当中。“哦,砂岩。”这时乔希会向抱住自己儿子一样抱住砂岩的大头。她安慰了他无数次,可每次都是徒劳,砂岩最后还会落到自己给自己设的陷阱里面,并且享受于此。乔希以为她的爱能让他从丧家之痛中走出,但砂岩却沿着痛苦的轨迹越走越远,走出了痛苦的定义,走向了仇恨,并越过了仇恨,走向了一堆复杂的神秘线条。乔希绝望地意识到也许砂岩根本不爱自己,爱人总会给爱人最好的安慰,什么都不需要,只需要彼此,他们就足以幸福。可乔希意识到自己在砂岩眼中愈发透明,仿佛她是一只狗,一匹马,或者任何一个无法让砂岩回到正轨的没有思想的东西。“宝贝,也许你该回你以前的教堂看下。”
警察一个月后找到了砂岩,给砂岩爸妈这件事重新定义:这对年迈的夫妇被林中的野兽给袭击了。这件事让搬迁更加成为了公众正确的选择,在小镇上,没有野兽,没有发出诡异声响的树林,有的只是在街上笑着打招呼的公民。
砂岩成了小镇上的印第安社区的牧师,之前那个三层小木屋也被遗弃,只有上山的伐木工或者猎人偶尔在里面过夜。
砂岩在镇上也有一个小小的白色教堂,刚开始村民还每到礼拜日过来,当发现他们不再像以前那样得到教堂的小礼物时,就像退潮一样退了出去。砂岩抓住一个以前的老朋友问为什么,他摸着脑袋说,“我已经皈依了基督,为何还要在值得睡觉的早上,把睡眼惺忪的我们聚到一块。我们有猎物可得吗?没有。”砂岩嘴角向下难看地笑了。砂岩又拦住一群路过的孩子企图让他们进教堂,他们反问“教堂里有玩具吗”,砂岩自言自语道,“耶稣让我们讲真话,没有,教堂里没有你们想要的玩具,但里面有赞歌,有舞蹈,有念诗,这些都是可以让你们享受其中的。”等自言自语完,孩子们早已作鸟兽散。
有一个月圆之夜,砂岩梦到了父母,他们说玛头身体里那个魔鬼要结出果实了,犸头也要从医院跑出来。此后每到阴历十五六号,犸头都会出来在小镇上杀印第安人。只有砂岩能够阻止他。砂岩从梦中一身冷汗的惊醒,他从第二天的新闻得知,昨天夜里,犸头从精神病院逃了出来,同时赌场老板摔倒山和已经嫁为白人妻子的月亮在家里暴毙。镇上的印第安社区里,像雾霾一样笼罩上了一个传说,这个传说摇身一变,从乡野怪谈变成了小镇鬼故事,讲的是一个发疯的印第安人,变成了魔鬼,每到月圆之夜,他都会光临那些背叛山林的族人,将他们的内脏挖出,给山上一片大麻林施肥。每当印第安小孩子们睡不着觉时,家长都会将给他们听。在讲述时,家长也会因为害怕而浑身颤抖,这个故事是如此真实,那位矮小的身影仿佛就是他们儿时结伙欺负的受气包。每当这些家长讲述这个曾经的受气包要会如何复仇时,他们的愧疚也会随之消失,他们的罪过在给自己虚假审判的过程中一键清零。
离了森林的印第安族也融不进小镇。他们在自己的社区里凋零,渐渐变成变形的人类。不知谁从烟酒店买来一瓶威士忌,从此整个街道上都是威士忌的空瓶子。街头的毒贩们开始把一些盛在橙色瓶子里的白药片卖给印第安人,从此整个街道都晃悠着不省人事的人。警察将这片区域定为毒品合法交易地,作为印第安人的特权,渐渐别的族裔里面的瘾君子也迁居到了这里。小镇上的人们先是对这个族裔陌生好奇,然后不解,到最后秘而不宣的厌恶。这些住在钢筋水泥里的野人,他们仍把房子弄的到处都是窟窿,地上都是散落的用品,这些拿着补助金不劳而作的人。
在这里,最痛苦的恐怕是砂岩了,他曾经承诺的华丽现代化的生活,成了口里随便吐出的一个泡泡,稍微一开口就“啵”一声破了。他不敢面对村民,昔日在山野里过着粗犷而井井有条的村民,却早已沉迷于酒与毒品中,无暇与这位牧师争辩。
砂岩的妻子对这一切惊得目瞪口呆,夫妻间话越来越少,但每当乔希看着砂岩抿着嘴时,砂岩总会以为她在说,“我没想到你们的族人会这样,会在更好的环境里跌入深渊。”这一切都在寂静里发生,寂静原来时一块巨大的无孔不入的海绵。
这个社区的人有时去别的区时,会看到犸头披着一身看不出是衣服的黑布,蹲在街角向人售卖大麻。那到底是不是犸头呢?还是一块成精的黑布?没有人敢走进这个象征着死亡的人,却有人颤颤巍巍地向砂岩说了。砂岩的教堂门可罗雀,他从卧室枕头下面拿出左轮手枪,就出门从东南端的印第安社区向西北的镇中心走,那里是一块工业繁荣过后的铁锈痕迹,很多无业游民就住在早已停工的厂房里,靠着烟酒毒品度日。砂岩曾经在半英里之外看到一团移动的黑影,跑去看却只是被风吹起的黑色塑料袋;他曾看过电线杆上树着一只黝黑的大鸟,但那大小却不似犸头.....他似乎看见过犸头,也似乎没看见。他幻想如果见到犸头,就会向他诉说离开了故土的部落是死的,犸头是对的,同时诚挚地问他到底是是不是他杀死的那些印第安人。
小镇的印地安人越来越少,时不时一个人横尸街头,警察过来,给案件定性,帮派枪击,毒品摄入过量,吸毒过量昏迷导致的夜间失温......那个哥哥变身黑鹰的画面,时不时将砂岩从睡梦中拽出,有时甚至在梦里拳打脚踢说一些诅咒的话。他妻子也跟他分房而睡。
在一个雾霾的清晨,他背起步枪,步行再次进了山,经过那些腐烂的圆锥形帐篷,经过摆满野牛骨头的篝火遗址,意图继续向上走到山腰。可砂岩看到了那座教堂。那座教堂在雾霾掩盖下,散发着松树油的光泽与香气,仿佛铸铁一般每秒都在发黑发亮。周围一切仿佛都在向砂岩说,快去看看吧,快去看看吧。他轻快地走到门口,叩门,无人应答,慢慢地推了一下,门吱呀呀地开了,里面一股暖烘烘的野兽香气。教堂里不知为何,变得明亮很多,不知是哪里来的光。他疑惑地寻找光源。看见角落蜷缩着一具黑漆漆的东西。他从地上捡起一块骨头,扔向那里。黑色立马立了起来,眼睛从上面的黑色毛发里睁开,仍然是黑色的。
“犸头,是你吗?”
那团黑布一样的东西从地上滑向他,跟砂岩缠在一起,几乎想要掐死他。砂岩情急之下力气陡然增大,将黑色擎起,想要用双臂勒住它,将他肩膀骨挤碎,那黑色身影轻松一缩,退到了砂岩三步之外。
“砂岩,你还是一点长进都没有,徒有一身力气。”
“哥哥,你怎么变成了这样。”
屋外一身巨响,随即是更多的枪声,整个房子瞬间布满弹孔,仿佛无数只小虫蛀咬这个房间。砂岩厚重的背上爬满了一些霰弹铅孔,他只感觉痒痒,忙跑去阁楼趴在地板上。一群警察一脚踹开纸壳一样的大门,进屋一阵扫射,木屑飞溅。
他们见一楼没人,毫不犹豫地排着队跑向二楼,仿佛事先演习过很多遍一样,迅速朝着二楼扫射,那团黑影从方形通道上像老鹰一样铺下来,随手割断了两个警员的脖子,那两位警员捂着脖子,做最后的挣扎。黑影站在五六辆的警车前,还没等警察打开车门对他射击,就一跳跳到了教堂屋顶,翻了一个身,翻去了森林。
警察在三楼发现了砂岩,把他像拿公鸡一样拿着他的双手押了出来。乔希大叫,让警察松开他,警察像被按了开关一样,瞬间松开了砂岩。从乔希的口中,砂岩得知,今早乔希醒来看砂岩不在家,不在教堂,就知砂岩去了森林,生怕不测,连忙报警给爸爸,领着一队警车进了山。
回来之后,砂岩大病一场,发烧到整个房子都是热的。恍惚之间,他又看到了自己的父母,父母抽噎着对他说,怎么可以这样对自己的哥哥。砂岩闭口不语,虚弱地用心流回应,“我哥哥已经不是我哥哥了,他在月圆之夜杀害自己的族人,将山里的圣物卖给低劣的白人,我想要对他施行正义。”他父母转眼变了一副面容,欣喜若狂,夸奖起了自己的砂岩。“对,好儿子,那你愿意答应,每月十五十六,猎鹰人,找到杀我们的凶手,杀死他嘛。”砂岩忽地坐了起来,正要问是不是犸头,犸头突然从土地里钻出,像乖巧的小时候那样,祈求弟弟,“不,犸头,不要答应他们。我们是兄弟,答应了,我们,我们的后代,就永世为敌,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了。”“犸头,果真是你杀死自己的爸妈和我们的手足的?“周围瞬时充满大火,天上降来暴雨将火熄灭,原来是乔希听见砂岩在屋里昏迷中胡言乱语,边流泪边用威士忌擦洗自己赤裸的身子。砂岩腿一蹬,将乔希踹到,正好也醒了。看到倒地不起的乔希,知晓了是自己在昏迷中将她踢倒,连忙爬下床扶起了她。这时,隔壁屋六岁的儿子哭了起来,乔希拖着砂岩去看儿子,儿子哭肿了眼,向他们诉说自己的梦境,自己在高空中旁观了爸爸与叔叔将要殊死搏斗,叔叔脚下的一堆白骨,叫嚷着砂岩杀死这团黑影,砂岩浑身肌肉膨胀,但正要跑向已经变成一片黑影的叔叔时,头骨爆裂,倒地不起。
乔希听罢儿子的梦,吓得跑回了约翰她爸爸家。过了几天,家里请来一个牧师,牧师攥着砂岩的手,得知砂岩也是一个牧师最近却对自己的宗教倦怠后,得出一个不知可否的结论:
砂岩对基督倦怠,从而导致邪灵入侵。此后只需按时祈祷读经,此病便可不医而治。
乔希责问牧师,砂岩本来就是一个虔诚的牧师,怎么可能会缺少虔诚。乔希在责备这个驱魔人,却让砂岩脸颊滚烫。他确实没有以前虔诚了,开始向往山腰间的景色。在一个月圆的深夜,砂岩看儿子和乔希睡下,像黑猫一样溜下床,一口气喝光了一瓶伏特加,上山了。
离开了人类,那片大麻长得前所未有的好。砂岩用大手拔光了所有大麻,它们的叶子随之枯萎,散发出果实的香气。果实自己燃烧,召唤出了神灵。那是整个山谷的万物与沙土岩石在和砂岩的灵魂共振,砂岩醒悟这个神灵只能在月圆之夜的十五十六夜掌管生于斯的生物,先辈们传说中无所不能的它原来是一阵自然之气所产生的类似运的东西,不能左右命运,不能随意杀生。但这正合砂岩心意,他想自己亲手结果哥哥。砂岩用意念告诉神灵,想要犸头每当月圆之时被召唤在这个山谷,自己得以杀死他。
蓦地一切恢复了宁静。砂岩醒来,已是清晨。他躺在一堆燃尽的大麻果实里面,全身散发着难闻的味道。他疑惑,这种味道好似街上那种杂乱的化学气味,再也没有了原始的香气。他在享受自己心里的一阵宁静,犸头没有将灵魂卖给灵,是自己,是自己,是自己。他抓住最后一丝跟这片养育他大地的联系,欣喜若狂。他抛弃了笃信多年的基督,他的妻子留给他儿子后离他而去,他似乎一直在等这一刻:他要不择手段地找到自己族群所剩不多的传奇,用传奇的力量杀死这个部落的叛徒,犸头,让与现代不和谐的它与自己一同消失在时间长河里。
3
安那其最开始时期的模糊记忆是一片丛林,一堆圆锥形的帐篷,随后一个漆黑的木头教堂,山里午夜的一阵凉风,村里人带着大包小包从外面回来,一群大胡子的白人,迁徙......小学之前,他的思想像大树的根落,小学之后,他随父母迁到了镇上,他的思想是杂乱交错的电线。
他对爸爸最后的记忆,是发生在超市里的枪战。他知道爸爸从某一天起,就随身携带一只手枪,他的眼神也从家猫变成了野猫。那天他爸爸带着他去超市,见到了一个黑衣人。他爸爸怎么也打不到他,仿佛被一股无形的磁力给左右一般,他爸爸是负极,而那人是更强的负极,不管他爸爸怎么用力,那些子弹只能绕过那人,被吸到后面那些零零散散的正极。最后他爸爸拽着安那其退到一股大冰柜后面,知道自己只有一发子弹,无用的子弹,就对着那黑衣人大喊些什么。黑衣人像蚂蝗的嘴巴一样紧紧咬住他爸爸,“你不是跟我们的灵约好,让我们在月圆时自己的地盘了结这件事吗?”他爸爸从掩体中露头一次,黑衣人就玩弄似的让子弹擦着他爸爸的头发飞过。安那其记得他爸爸最后的时刻:砂岩紧紧抓住安那其,“你以后一定要替我报仇,好吗,安那其?”安那其不知所措,没等回答,他爸爸大声朝外面喊去,“犸头,今天我输了。请你务必手下留情,留下我儿子,他以后会替我了结你我之间的仇恨。”没等外面人答应,他噌一下跳出掩体,快速观察四周,突然砂岩的天灵盖像从里面爆炸一样裂开了,安那其觉得那像一朵花。黑衣人从天而降,踩着砂岩的尸体走到他面前,想要继续扣动扳机,弹夹却空了。这时外面警笛四起,黑衣人向上一跃,随之消失。
安那其妈妈把他送到心理医生那里,他只记得自己没有丝毫感到恐慌或者恶心,砂岩的死,对安那其来说,只是一个事件,像其他随机的事件一样,比如叶子落了,比如夏天的蝉烂在了土地里。心理医生不断追问他问题,不断用一口对宠物说话的语气关照他,反而让他觉得不适。安那其跟他爸爸一样的是,那高大发达的身躯。跟他爸爸不一样的是,安那其的少言寡语。或许他不喜欢他爸爸,想要跟他划清界限吧。
当他从医院出来时,他已经没有了家,他妈妈已不知去向。他继续被其他人送到了孤儿院,在孤儿院里,他认识了德雅尼,原来她是月亮的女儿。因为共同的仇人,他们成了朋友,成了爱人。随后在十六岁时,安那其被人领养,继而在十八岁被继父继母送出家门,因为他已经成年了。他成年仪式上,被继父告知,他有一栋作为遗产的三层小楼,在森林里。他跑去跟自己的爱人会合,一起牵着手走向了他们破旧的新家。乔希这时候不知从哪里出现,她要送给安那其一个礼物,安那其说,我想要一个可以爬山的摩托。
安那其与德雅尼在新居里过着劈柴打猎的生活,时间回到了从前,只是昔日那几百印第安人,已经在小镇里各自凋零。一天晚上,安那其被人从睡梦中扔了起来,从二楼沿着那个通道一下跌落到一楼。那个黑衣人又出现了。“叔叔!”安那其说。黑衣人说,他每个月圆之夜都要被灵禁锢在山谷里,然而安那其却没有按照约定出现,他想要快快了结这事。安那其像从深水洞穴出来憋到最后一口气也用光了一样,大喘着气从梦中惊醒。德雅尼抱着安那其的,安那其蹭着德雅尼的胸脯说,他来了。德雅尼重复一句,他来了。
第二天清晨,安那告别德雅尼,其向山上走去。翻过山顶,就是这条长长的峡谷,故事仍在继续,故事同时也回到了最开始的地方,它是一条莫比乌斯:安那其从此也成了世仇的一分子,他在月光如同被阉割的日光之时,走向封印住自己的土地,期望了结自己与故土的最后羁绊。他渴望他未从窥探过的从前,三五伙伴在山林里不计日夜的跟踪自己部落的仇人,杀人,报仇,被仇人的同伴看到,仇人同伴寻仇,再次杀人,再次报仇......这是一部充满着野蛮而活蹦乱跳的法则,没有哪个印第安部落因为仇恨与战争而灭绝。因为他们不会杀敌人的孩子,他们祈求敌人的孩子长成更大的敌人,他们也得以变得更强壮矫健。
但安那其之后一直没见过叔叔,他的报仇也逐渐变成了在山谷里行军一般的徒步。我成了他们的租客,之后每个月,我们就会一同进山。故事又回到了开始,然后绕过开始,继续发展。
我醒来后,身边躺着的是德雅尼。昨晚的一切都是那么虚幻。
4
博士第四年,安那其在一个雾霾的清早出门后,便再也没回来。刚开始,德雅尼和我还会去山里,期望看到安那其存在过的蛛丝马迹。周围都走了一遍,我们最终不得不承认,安那其像是落在沼泽里的叶子一样,融入了大地。
我的论文,是透过两个纪录片视角,对比中国鄂温克族迁移后的衰落与印第安人自留地现状的。写到最后,我自己都不知道在说什么。我问德雅尼一些他们的传统,德雅尼说,她只有印第安人的血,早没有了印第安人的魂。我的论文不断关联其他文献,越来越大而无当,不受自己的控制。突然有一天,它自己有了生命,成了一个被人类语言构建的有机体。它跳出来对我说,就到这里吧,不能再多,也不能再少了。
我看着这片杂乱无章的文字沙漠,一个单词就是一粒沙子,这群沙子五颜六色,但从远处看,确是雾霾一样的灰色。我生气地跳到天空责问它,这片沙漠毫无逻辑,让我怎么答辩。沙漠缓缓张开自己的大口,像是正在享受的阴道一样一开一合,“你们人类不正是能从一片与世界毫无关联的文字,找出文字里的逻辑吗?找吧,我是你创造出来的怪兽,逻辑是其他人构建的黏黏的怪兽,你要做的勾当十分恶心,就是让我跟逻辑做爱,你在一旁向其他人描述。”
我都不知道我怎么顺利答辩的,但就是发生了。随即我开始四处投简历,很少有美国高校愿意要我,最后我去了中国一个差不多的学校读博士后教哲学。每天在墙里面学习不容置疑的知识,同时给学生传授一些抽象而安全的知识。我在上课前都会有一个disclaimer,就像很多短视频里“危险动作,请勿模仿”一样,“请同学们抽象地来理解哲学,与现实的政治经济挂钩是及其危险的”。一群听课的老师拿着厚重的笔记本前来听课学习,国家察觉出来我教的形而上的东西也会激发学生的进一步一切过度自由的思考,就让我只教那门专门的哲学,我说好。
我像砂岩与安那其一样,与自己痛恨的意识形态挂钩,换取不切实际的安宁。一旦我表现出任何批判的态度,犸头们就会从黑暗的天花板上压到我头上掐住我。然而,这些犸头是温和的犸头,懦弱的犸头。他们会给我贴标签,诅咒我以及我爱的人,向国家机器举报......然而我也是温和的我,至今为止,我都是一个学院里的政治积极分子,像是一个三十岁穿着长裙的处女一样干净。
在我离开美国之前,德雅尼向我求婚,我拒绝了,那是我要坐车去机场回国的时候。她说让我别走。”我没有签证,必须走啊。”
她说,“跟我结婚,你就可以留在这里了。”
我说,我不会像女人那样,为了留在一个地方依附别人。意识到自己所说,十分性别歧视同时尽显穷酸相,我随即补充,我不爱她,只是觉得她是个好女人。
“你不必爱我,我爱你,愿意为你做一切我能做的。”
“我想家了,我在这里很孤独。”
“你回去就再无回来的可能。你难道不会想我吗?”
“我们是朋友啊,你可以给我打电话发短信寄贺卡什么的。”
“难道只是朋友吗?安那其走之前难道没跟你说,让你跟我互相照顾吗?”
“我接受不了这样的照顾,觉得愧对安那其。”
“安那其只是想给我最好的选择,安那其只希望我能过得好,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他爱我。你知道为什么我想跟你结婚吗,因为我只想让你过得好。你不懂爱,或者,你不懂在我们之间,爱是什么。”
“对,我不爱你。”
她摇了摇头,后来我觉得她似乎想说些狠话,让我品尝一下她要痛失所爱的滋味,随即觉得我永远也不可能体会爱,或许她真的希望我每天都很好吧(然而,我辜负了她)。德雅尼撇了撇嘴,想要自己哭的不那么难看,但还是失控了,把头蒙在膝盖里,说,你走吧。
我走了。
当副教授第三年,我转校到了另一个学校成了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教授。我只能说,我对现有规则十分明白,自己逐渐变成了体制。《肖申克的救赎》里那位黑人老头说某个人institutationalized 了,满口的可怜,但我的体制化却给了我最好的报酬。当年高中我第一次得知那句训言,“酌贪泉而觉爽,处河辙而相欢”时,癫狂地在笔记本上一遍又一遍抄写,抄到拇指红肿。硕士的时候我在饭店里打工,一位话痨的厨子问我是不是一位政治活跃分子,我回应到,只要给我吃给我喝,给我一份养家的工作,我才他妈的不在乎谁掌权,他们要定的政策对人民会是怎样呢。我享受着自己寒窗苦读十几年下来后被赠予的特权,小心翼翼地在圈子的最里面站稳。当我观察到有些具有灵气的学生似乎想要在圈子边缘跳舞时,我就会用一个长辈的口吻若有若无的暗示他们我的人生道理。
我白天给人传授着灰色固体的知识,晚上就在五光十色的液体思想里航行,丝毫没觉得有什么不对。但思想的活跃造成了我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外在表现形式,—有些话我说出来,我可能就会从这个世界里被抹去了,像是1984里面那样。我成了韬光养晦的代言人,朋友们纷纷将他们最难以言说的秘密倾诉给我听,他们也从来没有叮嘱我不要跟任何人分享,因为我会让那些话烂在肚子里。
同样,也没有人知道任何关于我早年的经历,甚至我妻子都以为我有一个标准化的学术历史,学生硕士博士博士后副教授教授......嗯,是的,我结婚了。她是另一个学校的老师,有着连编剧都不敢这么写的平庸。我时常盯着她,思考会不会她跟我一样,隐瞒了很多事,然后两个沉默的人在一起,各怀鬼胎呢?但我很快就否定了这个怀疑,她懦弱,顺从,善良,像个羔羊。很少有人有像我这样的胆识和毅力,想到这里,我就觉得我比她高人一等,或许正是这份高高在上的感觉,才得以让我们的婚姻像巨型游轮一样安稳。
德雅尼与我一年也就联系一次,发个圣诞节祝福短信。发完我就删掉记录,生怕老婆发现。我的担心是多余的。事实上,她从来不看我手机,也许更多的是出于一种漠不关心吧。她不爱我,我不爱她,我们平了。
我住在这个城市的四十楼,最顶楼。这个城市的空气越来越差,只有最顶楼才得以稍微呼吸着不那么煤烟的味道。直到有一天,环保部门在这个城市的西山建了一个百米高的鼓风机,外面的空气又好了,可是大风强劲,不时传来有小孩子被刮上天的新闻。这个鼓风机后来又爆炸了,风扇的碎片散落城市的各个角落,据说有人在离这个城市一百公里开外的山里还找到了一些残骸。
爆炸第二天,雾霾像蟑螂一样重新透过各个冒着烟的角落涌了上来,现在这个城市市民出门必须要戴防毒面罩,城市里专门腾出一块空地建立了一所肺病医院。
这一切都与我无关。只要我好好教书,一声不吭,就会有一切我应该有的。
又有一天,我老婆跟我提出离婚。她说她有一个几十年的异性朋友,有一天他们出去,她跟这个朋友抱怨起了她不幸的婚姻生活。她有一个几乎拒绝沟通的丈夫,他不关心别人的感情,像个机器人一样,到了晚上还把自己锁在书房里整晚不出来。她说着,没意识到她的好朋友已经把手放在她背上轻轻抚摸着她。等意识到,一股电流经过全身。老婆这样跟我说着,我头一次了解,她也是一个有脑袋的生物,渴望理解、陪伴和一切人类应该有的感情。她复述自己与好朋友的经历,复述地是如此之美,以至于当她说完,我体会到的,不是离婚的不幸,而是她找到爱情的幸福。我在那里思考,也许我不曾有过爱情,以后也不会有了,思绪有了起伏,但很快抑制住了自己,对前妻说,
“对,你是对的。我们离婚吧。”
离婚后的单身生活仿佛毒品一般。我改造了一间卧室成了VR游戏厅。一到晚上,我就体验各种人生。VR的效果已经超过了真实,它变得比真实更真实。然而,当晚上离开VR房间时,一股排山倒海的虚无就像我袭来。为什么接近完美的模拟现实永远无法代替真的现实?可难道我们生活的世界不就很有可能是其他生物的模拟现实呢?我的思绪回到了博士读书期间,那时候看起来百无聊赖但艰苦的生活,现在想起来是那么美好。我想到几十年前读到的一句非常矫情的话,在嘴里反复念叨,像品尝一道百吃不厌的菜一样:
曾经以为走不出的,现在都已经回不去了。
我不再关心学术。在外人看起来,我仍然是我。但我自己知道,我已经成了彻底另一个人。学校里安排的任务,我只是做。自己想做的研究,我已再没有激情去研究。我只是活着,而不是生活。有时自杀这个想法一闪而过,但我不敢去找心理医生去看,一旦周围的人知道,我的饭碗恐怕保不住了。我终于触及了一个我根本的悲哀问题:我的生活是十分脆弱的,看似衣食无忧有社会地位,但一旦出问题,就会被体系抹掉,被人忘掉。有成百上千的我,来代替我。我不能让复制的我代替我,他们没有我那些传奇的经历,他们不过是一群书呆子,不行,不行,不行,我得抗。
我的心理问题越来越严重,甚至在课堂上出现了幻觉,说话前言不搭后语。我想要求救,却发现我周围没有朋友。这其实都怪我,他们向我伸出的友谊橄榄枝,从来都被我无视掉。我活该。
我把电话打向了我最亲的朋友,我以前甚至都不会称她为朋友,可是她却年复一年的在遥远的那端支持我。哦,德雅尼,当我知道什么叫爱时,我就知道了以前的你是多么难过了。她在那头,仔细地听着我的境遇,给我安慰。说她一直在这里关注着我,每天都给我祈祷。人在绝望时最容易抓住信仰这颗救命稻草,我问她信仰什么,她说不需要信仰特别的什么,只要有种希望这个世界好的信仰,就会感觉不一样。她再次重复,“我每天都希望你好,你会走出来的。”
“真的吗?”“嗯,每天。”“谢谢。”“谢谢你,你当年在所有小镇上的人拿我们当怪物的时候,跟我们住在一起,帮助我丈夫,同我们共同生活,你是我的朋友。”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可全身一股电流贯穿,怕她察觉自己的多愁善感,岔开话题草草挂断电话。
当我情绪慢慢好转时,我就渐渐不再联系德雅尼,我讨厌自己总是在利用她。在度过最难熬的抑郁期之后,我会时不时在社交媒体上给她发一些段子之类的,以此证明我之前不是仅仅在利用别人对自己的关心。但也只是徒劳,我走出虚无的抑郁后,很快就再次回到了那种可以一整年不跟人有亲密谈话的状态。我不再思考,不思考也照样能活得很好。
但我总是觉得脑袋里有个地方刺挠,我想要扒开脑袋手指戳进里面搅一搅,让自己冷静下来。可是我就是相信,安那其仍然活在某个角落。不,他不可能这么轻易就死掉。这渐渐变成了一种我的宗教,宗教就是用不合理的理由来支撑自己观点的一种信仰,像是无端地爱一个人,无端地禁止他人质疑一种体系,都是宗教。我知道作为现代主义建设的一个科教工作者,不应该有宗教“信仰”里,可这个社会何尝不是浸透在宗教里而不自知呢?
我经常在办公室里盯着墙上一个虚无的白点,完全放弃思考的挣扎。很少有学生真正利用答疑时间来找我答疑,有的只是一些学生来跟我对成绩讨价还价,我失去力量劝他们再次思考成绩这个毫无意义的指标,就会给他们打高一点分数。就这样,我反而成为了学生最受欢迎的老师。我变得缺少劝说的力量,缺少面对真实的力量,缺少爱的力量,人人都尊敬我。
没有人敢说,这样的我比博士期间活蹦乱跳的我幸福,却有无数的人想要成为这样的我。他们是悲哀的。
这天,我又在乏力地盯着办公室墙出神时,我将近十年没用的美国手机号突然接到一个陌生号码。我接起电话,一股蛮力顺着无线电倾泻而出。
5
“士奇,是你吗?我终于杀死了我叔叔,我这一生圆满了。”声音仿佛火上浇油似的吱啦作响,不像我印象里的安那其,他继续讲述。
“妈的,这狗娘养的被我在镇上最繁华的超市外面一枪毙了,对准他的头,嘣,一声,毫不费力,等他反应过来,他的头已经裂开了,哈哈哈哈。我现在在超市里面,外面都是警察。我准备了两颗枪子,一颗喂给他,一颗自己分享。我跟你讲下,这几年我是怎么最后一点点杀死他的。杀人是一瞬间,但准备确实将近十年。这十年,我没有一秒钟浪费在其他事上,哈哈哈。今天终于得到回报了。”
我不断试图劝说他冷静下来,想要劝说他自首,但话到嘴边又觉得得尊重安那其的选择,他继续在说,他的语调里带着两眼充血发红:
“那一天晚上我再次锁定住了他,把他跟踪到了悬崖。悬崖下面就是我们经常走的那条小河。我在远处,谁知道他突然从悬崖上跳了下去。我知道其中有鬼,就在草丛里一直等到第二天,也就过了月圆之夜这个结界的时间。我清晨走向悬崖,试图研究明白他是怎样消失的。谁知道被他一把推下悬崖。这个畜生,不按游戏规则来,他以为这一次能把我一了百了。
我掉在水里,被水面拍晕,左腿大腿也骨折。等我醒来,发现自己躺在一片沙滩上。我被冲到了最下游的城市。我在城市里流浪,梦想一点点顺着河流走到自己的小镇。这几年里,我把自己饿瘦,头发和胡须将我的面貌变得更加不可辨认。我的声音是个麻烦事,我兑着水喝下一大口硫酸,然后快速用水漱口,一个月下来,我的声音变得像沙漠一样粗糙。我走路习惯了一瘸一拐地弓着腰,身子变得矮小而毫不起眼。你知道最难的是什么吗?我仍有印第安人的残存长相。我讨饭攒了五年的钱,在休斯顿做了一个削骨手术,做完手术,我在镜子里看自己,已经不是以前的我了。我就搭车回到了自己的小镇。
我在小镇上四处游荡,不得不承认,他也换了一个人,穿上了西方人的衣服,喷上了他本来不需要的香水,有一次我甚至看到他拿出笔记本电脑来在星巴克里面敲打些什么,这个野人!我仍能看出他不属于这个小镇,隔一个街就能闻到他的血腥味和森林味。他来小镇一次,我就蜷缩在街角,把他的行踪记熟。他每个月初几天会到小镇来,先去披萨店里,我估计应该是卖一点他种的大麻。而后去我杀死他的这个超市买很多植物肥料,和一些零零散散的生活用品。
我就这样一直等了两年,等自己完全融入这里,就像一滴雨水混进了池塘一样。我是那颗血滴样的雨水,刚开始还在表面泛起一圈红色,随后这红圈扩散,最后消失在池塘里。我后来就会炫耀一般到他的披萨店门前,看他经过。对,就那样瞪着他,看他迈入店门,毫无顾忌。如果我的眼神躲闪,那么一丝疑虑就会电他一下,可惜我把成千上万疑虑的小球收进了身体,刚开始还会有成片小球从我皮肤里渗出来,但后来只有单个珠子滚落。我看没人观察,就走到珠子上用脚再重新吸进去。等到了这个小镇,我已经完全成了成百上千这些不属于我的小球。我记得小学科学课上,他们管这叫原子,可我的不一样,我的就是小球。从我岸边醒来的那一刻开始,我就看见沙滩上散落着新的我,旧的我已经跌死在悬崖下,有的只是一个奄奄一息的灵魂,我就费尽心思组装自己,最后成了一个与我陌不相识的杀手。对,表面是流浪汉,背后是杀手。这个杀手只开两枪,一枪是给叔叔,一枪是给自己。我最初以为会是,给自己的那一枪最可怕,我恐惧死后的世界。而后我觉醒,给仇人的一枪最可怕,这一枪必须一击致命,干脆利索,像是一加一等于二一样不容置疑。一加一必须等于二,而我却有失手的机会......”
我从没听过他这样梦呓一般的长篇讲话,他在叙述时,刚开始,我轻而快地叫着他,企图把他拉回正常人沟通的模式中,但他仿佛没听到一般。在我意识到这家伙想要在电话里崩了自己时,我头上一阵发热,莫名的气愤和狂躁。我一拍桌子,大声而快速地叫着他,“安那其!”这回是企图从死亡手里拯救他,虽然我知道“他”已经死了。
他自言自语地倾泻自己的历史,让我知道他从来没把我当朋友,甚至都没有问我近况如何。没有问我是不是也想要在这个雾霾和暴政的钢铁森林里,一枪崩了自己。我先是悲哀,悲哀瞬间转为愤怒,那一刻似乎我成了以前那个高大沉默的安那其,似乎一块闪电下的巨石,随时会在电光火石间炸裂,我炸裂了。“你傻逼嘛安那其,你是不是一个朋友都没有,才想到给以前就对你爱答不理的房客,最后的希望,打电话啊!告诉你,你真是个悲哀的杂种,你死不死跟我没有一点关系!”
安那其没有一丁点被激怒的痕迹,仍然沉浸在他的狂喜里,自顾自说着,“哈哈哈哈哈,你知道最好玩的那件事嘛!有一次,他经过我,从兜里给我二十块,并仔细打量我,我像个傻逼,对,傻逼一样看着他。他说,‘你在这里多久了’,我继续看着他,什么话都没说,一点都不说,对,一个逗号都不说。随即,我看见他眼睛向左上角一斜,查觉到了他似乎觉得自己太扯淡,眼前这个流浪汉,怎么可能是自己亲手杀死的敌人呢?他仿佛当我一条察觉不到人类感情的狗一样,轻蔑地对自己笑了一下。对,就轻轻哼了一声,但我知道,那是笑。对,我已经彻底变成了这座小镇。杀不杀死他,只是时间问题,而不是可能性的问题了,哈哈哈。士奇,我要崩了我自己了,你在那边过得好吗?哈哈哈。”
我感情的低劣就在于一个不拿我当人的人,在展露了一丝对我的闻讯后,我对这人的消极情绪就会迅速消散,我此后甚至还会做出像狗一样那样讨好示好的行为。安那其没给我这个机会,我刚要说我过得很好的时候,就听到电话那端的枪声,一阵沉默。我在想,那枪声音真小,不及安那其嘶哑声音的十分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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