渺小|阿爾巴尼亞‧地拉那

直樹的流浪之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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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將自己的生命與天地對接,失去了自己的座標時,就會非常尖銳地感到孤獨,卻又感到無邊無際的廣闊。那是歷史、是音樂、是自然,是超越語言與影像的臨在。那裡沒有自我,而你即是宇宙,同時擁有著渺小與偉大。

回顧自身歷史,能從中抽絲剝繭,拉出一條銀線的,也許便是所謂命運。

大二時,我曾在銘賢堂看了學校社團的戲劇演出。戲裡究竟演著什麼,早已記憶斑駁,只記得是一群大學生的生活日常,其中一個主角由於對現況不滿,最終決定離去出走。而那出走究竟意味著離開這片土地,或者是這個世界,則不得而知。劇終時,樂聲響起,那是我第一次聽929的《渺小》。

那年,我與流浪仍是絕緣體,卻深刻被這首歌曲中的什麼打動。在聽到《渺小》之後的兩年,我先是進了戲劇社專研戲劇,認識了當時的女友,之後去了京都交換學生,被留在台灣的女友劈腿,劈腿對方竟是同為戲劇社,我也熟識的學弟。

作為走出低谷的一個儀式,我決定踏上一個人的單車之旅,從京都騎往北九州。從那時開始,流浪將我的人生拾起,原來我本是它的孩子。而我也映襯出,當時戲裡出走的那個角色。

十年後,我站在阿爾巴尼亞國家歷史博物館的外牆前發呆。看著牆上的繪畫,從畫中感受到的,比起追尋自由,更多的是,想散發出自己刀槍不入似的武裝。

台灣與阿爾巴尼亞的關係,像兩個不打不相識的朋友。

1971年當台灣被強制退出聯合國時,始作俑者正是決議草案「阿爾巴尼亞提案」。這項提案得到了多數成員國的贊成,卻沒對阿爾巴尼亞帶來任何益處。

在那之後,阿爾巴尼亞首都地拉那(Tirana)市中心,出現了名為「台灣中心」的休閒娛樂廣場。那裡有綠意盎然的公園,噴水池、賭場與購物中心,但不管從哪個面向來看,都看不出與台灣的實際關聯。

據說當時阿爾巴尼亞的共產政府,雖傾向中共政權,但人民其實並不認同,私底下會跟政府唱反調,並將此廣場戲稱為台灣,想跟朋友約見面時,就說我們到「台灣」見。日子久了,這裡於是改名為台灣中心,說來諷刺。

初來乍到阿爾巴尼亞的我,偶然在網路看到資訊,住進了台灣人在這開的「101客棧」,試圖在異地尋找一份歸屬感。畢竟走遍半個歐洲,除了珍珠奶茶,也頗難找到什麼具有台灣特色的地方。

客棧老闆推薦我搭一小時的車,到北邊的舊都克魯亞(Kruja/Krujë)看看。我聽取了建議,搭車前往造訪。走在上頭的城堡,裡頭的博物館,不乏一團一團的觀光客熱鬧得很,與整座古城散發出的靜謐十分違和,可謂是觀光勝地的宿命。撇下那些眼前,穿過城牆內的街頭藝人,回到路上的市集,我找了一個能坐下的地方,輕輕地發出琴聲。

附近兩位店家,聽完一首歌便馬上前來鼓勵,坐在一旁的老人也給足面子打賞。觀光客則不然,駐足幾秒用手機錄影,轉頭就走,我已司空見慣。

唱到最能平撫內心的《做得到的事》,睜開眼睛時,視線前方攤販裡的老伯幾度示意要我停下。為何偏偏挑我感覺最平靜的時刻呢?那滿是厭惡的眼神刺痛著我。當下心碎的自己,上前跟老伯講理,聽不懂英文的老伯,只是一直用手把我驅趕走。我請旁邊會講英文的店家協助翻譯,店家只跟我說老伯希望我離開,但並未把我說的話轉達給他。

到頭來,我連自己的心都撫不平。

離開鎮上走回車站,剛好錯過最後一班直達巴士,只得轉車回市區,與當地人擠著迷你巴士。讓座給一位後來上車的老人,卻因自己帶著吉他,總不時礙到要下車的人,只得自己跟著下車,再趕緊跳回車上,簡直比觀光客還格格不入。

回到市區,買了炸魚跟雞肉三明治果腹,繼續到昨天賣唱的廣場,開始我的下半場。第一首歌還沒唱完,警衛前來阻止。

我收完行囊,駐在原地不動,足足痛苦掙扎約莫一分鐘,才決定起身,拿著吉他走到另一個角落。靜下心來觀察才發現,原來警衛只會在同一區傻傻顧著,便重新調整心情專注於旋律。鼻涕不停留著,喉嚨也情不自禁用力起來,歌唱過一首又一首,好心人仍未出現。終究賺得零星的善意,結束在很深的夜。

我有個奇怪的小毛病,常會莫名記得許多數字,也對某些數字有特定的迷戀。我總會記得自己的初戀對象的座號是29號。而因為在旅途寫日誌的關係,我也很清楚記得賣唱特別不順的那天,是9月29號。於是我又從那數字的連結中,回頭聽起《渺小》。

"未來對我們太遙遠 宇宙太大看不到邊界
 生命太小太脆弱 太無法掌握"

那旋律在經過了十多年的青春後,又再次回到我的耳際。在無數次的街頭演唱、無數的壯大風景中,我早已過分地體驗了自己的渺小,但我仍確實地存在於此,存在於此刻的聲響與呢喃。

當將自己的生命與天地對接,失去了自己的座標時,就會非常尖銳地感到孤獨,卻又感到無邊無際的廣闊。那是歷史、是音樂、是自然,是超越語言與影像的臨在。那裡沒有自我,而你即是宇宙,同時擁有著渺小與偉大。

曾有人說,流浪是為了回家。但我也常想,回家是為了再出發。安溥則說:超脫和追求時常是混在一起,去揮霍和珍惜是同一件事情。我在這漫漫旅途中深刻體會,自己必須不停地出發與回歸。我只能這樣。

你沒有選擇離開這個世界,而是選擇了出走。你不知道怎麼面對這世界,你只能投身其中。即便你無法確信,你仍想要一個結論。

是啊,生命大概就是這樣吧。

2019.9 阿爾巴尼亞地拉那

CC BY-NC-ND 4.0 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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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樹的流浪之歌一名喜歡戲劇與跑步的日文翻譯, 一名熱愛旅行與書寫的街頭藝人。 民謠|書寫|行旅|全馬|劇場 Matters文章索引: https://nice-crayfish-628.notion.site/d848efa3d05d45b5ba89ebbaee03a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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