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題》作家與他們的產地:臺大森林系如何將我推向寫作之路?feat.林大利、游旨价、黃瀚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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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樣畢業於臺大森林系的林大利、游旨价、黃瀚嶢三位作者,日前應Openbook邀請,於山盟協會舉辦講座。這場由洪廣冀主持、關於「作家與他們的產地」的聚會中,三人以「走出臺大森林系之後……我為何以及如何書寫自然」為題,暢談森林系如何啟發他們、走向寫作。
臺大森林系作家(左起:黃瀚嶢、游旨价、林大利)。

撰文|林欣誼(文字工作者).攝影|張震洲

說到「臺大森林系」會讓人想到什麼?

一幅古木參天的景象、綠意盎然的原野,或高山上曾經的伐木業?近幾年,這個系所的名號被一群寫作者重新擦亮了,他們是:三位甫獲2023Openbook好書獎的《斯文豪與福爾摩沙的奇幻動物》作者林大利、《橫斷臺灣》作者游旨价、《沒口之河》作者黃瀚嶢,以及先前以《福爾摩沙雨林植物誌》及《舌尖上的東協》兩度獲Openbook好書獎的「胖胖樹」王瑞閔。加上去年剛出版《記憶砌成的石階》的雪羊(黃鈺翔),儼然已成為自然書寫領域裡一支漂亮的隊伍。

不過,說是「隊伍」,其實他們的寫作路數迥異,各自風格獨具,開始書寫的契機也不盡相同。而在這群臺大森林系友的「大學長」、現任臺大地理環境資源學系副教授洪廣冀看來,大家的共通點是:「進入這個系以後,我們都很迷惘!」

林大利、游旨价、黃瀚嶢三位作者日前應Openbook邀請,於山盟協會舉辦講座。這場由洪廣冀主持、關於「作家與他們的產地」的聚會中,三人以「走出臺大森林系之後……我為何以及如何書寫自然」為題,暢談森林系如何啟發他們、走向寫作。

洪廣冀回溯,臺大森林系源起於臺北帝國大學時期,原為日本殖民政府培養林務人才的搖籃。然而直到1990年代後,隨著臺灣伐木業告終,他們在課堂上依然學著植物採集、樹木的分類、到林場實習,卻不知習得這身技能後何去何從。

從對林業的困惑出發,洪廣冀對臺灣林業史產生興趣,走上學術之路,投入環境史、生物地理學等跨領域研究。其他人又是怎麼面對茫然,摸索自己的未來呢?

主持人洪廣冀(右)為現任臺大地理環境資源學系副教授。

➤林大利:漫畫店之子的寫作啟蒙

林大利從小家裡開漫畫出租店,他自嘲「毫無文學氣質,風格搞笑愛發廢文」,上大學前對寫作無感,成天沉迷於動漫、電玩、棒球和野外活動,大學後依然熱愛賞鳥,常往山林跑。直到有天,他偶然在宿舍學長的床上看到《槍炮、病菌與鋼鐵》這本書,可說是他科普閱讀的起點。其後,他又從《演化》、《盲眼鐘錶匠》這兩本科普經典受到寫作啟蒙。大四森林系「專題討論」課堂繳交的期末報告,則是他第一次「認真講究的寫作」。

林大利認為「寫作從任何一個時間點都能開始」,他年少時最常練筆的地方就是當時盛行的PTT。他從高一擔任版主,在那一小方電腦螢幕裡,訓練自己「如何用最精簡的字數說服對方(或旁觀的鄉民)」,這種簡明的論述方式也成了他日後的寫作方針。

之後歷經臺大森林研究所、留學澳洲、進入特生中心工作,林大利說,從寫論文、公文報告、推廣文章到當臉書小編,寫作成了他「必備技能」,而且往往一天內切換多種模式,他因此在學術和大眾筆調之間轉換自如,默默埋下投身科普書寫的契機。

2014年,他在臉書發表一篇關於石虎保育的文章,被《科學人》雜誌編輯陸子鈞發掘、轉載在「泛科學」網站,打開了更大的讀者群。2016年應出版社編輯之邀,林大利以翻譯科普繪本《點亮奇妙大自然》「出道」。

他苦笑,童書雖然字數少,但這本書裡一、兩百個物種的中文譯名,讓他索盡枯腸,常一小時只能翻3、4個字。翻譯之外,他也擔任書籍審訂,「這些經驗都幫我學習如何表達清楚、論述有據,再往下個階段形成個人風格、掌握議題脈動。」

林大利一手翻譯、一手創作,執筆作品包括《噢!原來如此 有趣的鳥類學》、《成為小小生態觀察家》(合著)、與繪者玉子合作的《病毒不是故意的?!認識傳染病大小事》。

去年新作《斯文豪與福爾摩沙的奇幻動物》以19世紀博物學家斯文豪與臺灣的相遇為主軸,從大航海時代連結到斯文豪的自然探索旅程,知識扎實且輕鬆幽默,在本土青少年/童書科普領域交出亮眼成績,也讓出版社的邀約蜂擁而至。

林大利坦言,科學知識傳播在學術界時常被視為「不務正業」的象徵,導致科學研究與大眾漸行漸遠。為了拉近科學與大眾的距離,他也希望證明學術研究和科學傳播並不衝突,反而能為科學家錦上添花。他爽朗地說,很多人羨慕他快筆,其實是因為他有長期寫作習慣,累積了豐厚資料庫。例如《斯文豪》一書的某些段落,就是他從自己大四的生物地理學期末考答案改寫而來!

關於科普寫作的「撇步」,他除了推薦大衛.林賽(David Lindsay)的科學寫作指南書《Scientific Writing=Thinking in Words》,也奉行「龜毛是科學寫作的美德」,「除了嚴謹,還要簡單扼要,讓每一個字都發揮它的功能。我甚至避開使用形容詞,減少大家錯誤的解讀或花時間揣摩語意,可以最快速度『爽爽讀完一本書』。」他幽默說:「為了出版景氣好,不能讓讀者一本書看太久,否則等到買下一本書的時間就更長了。」

雖然每天被寫作和研究追著跑,但這位在漫畫堆裡長大的生態學者,最大焦慮竟然是「最新出的漫畫還沒看!」畢竟,他可是連講座簡報裡都是滿滿的漫畫哏,工作之餘也忙著追《進擊的巨人》、《鬼滅之刃》、《SPY FAMILY》、《我推的孩子》等,「我很怕跟不上當紅的動漫話題,這樣寫作會沒有新哏可以用!」

➤游旨价:從隱入山林走出的研究之路

游旨价與林大利是森林系同屆同學,他一出手便是「大書」,近年交出的《通往世界的植物》、《橫斷臺灣》都格局宏大,然而這位植物分類學家踏入寫作的緣由,完全呼應洪廣冀的「茫然說」。

游旨价帶點憂鬱的口吻表示,大學時代感覺自己是「森林系的loser」。不像林大利是「模範生」,投入自然生態保育、對系所有認同和理想,游旨价「強烈懷疑我到底念這個系要做什麼?」

但有一門課卻影響他深遠,那就是蘇鴻傑老師的植物地理學,「和實用性的育林學、土壤學比起來,坦白說,它沒有任何應用價值。但它打開了我的想像力,它的天馬行空,符合我當時迷惘的心靈。」在迷惘中,基於某種遁入山林的逃避心態,游旨价加入臺大登山社,「那是接納我心靈和身體的一個港灣。」

然而,在林業發展受限的大環境下,森林系似乎不像其他系所一般目的明確,所以風氣開放寬容。游旨价選修了許多其他科系如生命科學系的課,從而受到啟發與訓練。進入臺大森林研究所後,他從鍾國芳老師手中接下高山植物小檗屬的研究,「一開始我只想繼續爬山,繼續荒蕪和耍廢,但為了探索小檗,登山變得有意義。」

2023年夏季《橫斷臺灣》上市時,游旨价身在中國西南橫斷山的腹地進行採集,與盛開的獨尾草合照。(取自游旨价臉書)

更為深入後,游旨价發現,在臺灣這麼小、他早已走過大半的高山區域裡,關於小檗背後的許多生物問題居然仍找不到答案,「我對此感到很憤怒,這成了我寫作的起點。」

開始書寫後,「如何書寫」又是另一道如高山般難以跨越的難題。因為「書」不像單篇文章,承載的是一個完整的概念,因此挑戰大。他的兩本書都歷經十多次修改,「最痛苦的是等待,因為有些問題我很想找到答案,但現在沒有任何參考文獻、研究證據可使用。除非自己去做實驗,否則只能等。」

寫書卡關時,游旨价連吃飯、走路都陷入焦慮,「相較於其他人畢業後努力完成學術代表作,我卻只寫出兩本書。我成就了什麼?我必須說服自己做的事是有意義的。」在這直呼痛苦的寫作過程,游旨价忽然暖心地說:「我寫下去的動力就是,想讓我的編輯小瑞(春山出版社總編輯莊瑞琳)讀到會很開心,會稱讚我。」

他表示,相較於寫學術論文的目的之一是「圈內同行學者的認同」、容易困在象牙塔,寫書反而讓他思考「什麼是科學?科學應該怎麼融入一般人的生活?」所以當他收到讀者來信說,他的書讓他們觀看臺灣與世界有了新的視野,是最感欣慰的時候。

傳統的科普寫作講求精準有效率地傳達知識,游旨价自謙不懂科普,「我只知道,我的自然寫作是一種充滿情感的寫作,從迷惘、憤怒,到後來想滿足自己的私欲去解答問題,一路走來都是出自內心深處強烈的情感驅動。」

➤黃瀚嶢:尋找一份最好的自然解說稿

從小夢想當博物學家的黃瀚嶢,國中就醉心於生態插畫,常把撿來的果實剖開,細細數算種子、繪圖作筆記。高中時加入生物研究社,成為林大利的學弟。

他回憶就讀臺大森林系時,在應紹舜老師的課上畫著從小喜歡的科學繪圖,「我沒有學長講的迷惘,反而覺得我來對地方了!」他認為已經消失的林業仍有遺跡和歷史可探尋,充滿吸引力。透過加入自然保育社,他常跑野外、帶營隊,尤其樂在自然解說工作。

黃瀚嶢繪製的球背象鼻蟲(取自斑光工作室臉書)

進入臺大森林所後,黃瀚嶢成為游旨价的學弟、並幫他的小檗論文繪製插圖,那也是他第一次正式從事科學繪圖。直到畢業後,黃瀚嶢才開始思索出路:「一條是考公務員,一條是走學術,我都是逃兵,但隱隱然感覺還有第三條路。」

那條模糊的路徑,結合了他喜愛的自然、繪圖與解說,可能是解說員,或生態插畫家,但在現實條件下都不足以成為專職工作。「幸運的是,後來『環境教育』的風氣興起,生物繪圖的需求又變多了。」

其實黃瀚嶢出書甚早,遠在2015年就與另一位作者王凌軒合作,把他在大學觀察螞蟻的期末報告出版成繪本《圍籬上的小黑點》。在雪霸國家公園服役期間,又完成生態圖文的解說手冊《霧林蛾書》。

其後,他開始以生態插畫工作者的身分接案,也是游旨价《通往世界的植物》、《橫斷臺灣》兩書的插畫者,同時繼續帶隊解說,並常在環教案中融入擅長的繪畫,帶領學員透過集體創作,思考土地與環保議題。

黃瀚嶢為游旨价著作《橫斷臺灣》繪製插圖,本圖主角是南湖圈谷的玉山小檗,位於右下角。(取自斑光工作室臉書)

去年他出版《沒口之河》,書寫參與知本溼地保育和環境運動的觀察與思索,一鳴驚人。

「我的寫作,是出自於一種解說的欲望。」黃瀚嶢說:「我最大目標是做保育,但保育很複雜,各領域的溝通很困難。要在政府、學界、大眾之間做轉化,繪圖是很好的敘事工具,也是我常最先選擇的。而需要更多梳理的時候,文字便不可或缺。」

他表示,原本《沒口之河》只想從科普角度書寫,「但接觸到卑南族、參與了社會運動,我發現傳統的科普敘事無法與族人對話,也不足以涵蓋到背後的地理、歷史與人文,於是另一個深邃的宇宙便打開了。」

對黃瀚嶢而言,不論繪圖或書寫,「都是我不滿於舊的故事,不斷嘗試新的敘事方式,就像在尋找一份最好的解說稿。那也是我當好一個解說員、一個博物學家的初衷。」

➤從田野到人文的自然書寫

臺大森林系為何醞釀出這麼多寫作者?黃瀚嶢用知本溼地比喻:「就像河流沒口了,不暢通了,大家便在這片彷彿荒蕪的土地上慢慢醞釀,各自長出不同的植物。」

這個詩意的比喻,也呼應了自然書寫的發展。洪廣冀認為,林大利、游旨价、黃瀚嶢三人的寫作,大抵是從科學導向逐漸往人文靠近,土地、族群、文化的因素一路疊加,社會的力量逐漸滲透到科學家眼中乾淨、有結構、井然有序的世界,形成各種糾葛,「但這才是我們所面對的現實。」

那麼,所謂「自然作家」如何幫助我們釐清這樣的現實?

黃瀚嶢認為,現在書寫者面對的「田野」已與過去不同,當它牽涉到政治、歷史、經濟發展時,傳統的科學知識和調查方法已不夠用,必須以「生態人文學」的視野,把環境和人類學、哲學等人文觀點交融,才能集結各種說法,和不同的人對話。

雖然在臺灣,真正的荒野已遍尋不著,「但城市是有縫隙的,每一個果實都蘊含著奧祕。」加上以往被視為「專業領域」的登山、賞鳥、植物學等,現在更傾向是「生活風格」,因此他期待有更多本土書寫,也讚譽胖胖樹和雪羊的著作,就是分別把植物和登山專業融入生活的成功書寫。

2016年底,黃瀚嶢在臺東知本親手拍下的沒口河一景。(黃瀚嶢提供) 延伸閱讀.現場》植物的跨時空記憶與多物種交織:黃瀚嶢談《沒口之河》

游旨价感性地從自身出發,自認體質易感,在思考人和環境的衝突時,容易「代入」太深而陷入失落,因此相對於黃瀚嶢「行動派」投入田野和運動,他則是從高山植物的研究中,學習用更宏觀的角度看待生命:「人當下的痛苦糾葛是真實的,但拉高到地球幾百萬年的尺度,把『個人』拉到『人類』物種的層次來看,想法就會開了。」

這彷彿是從科學參透人生了。游旨价笑說,這也是為何他熱情投入於介紹植物這種生命史跟人類很不一樣的生物,甚至寫作時為了刻意避開「人」的視角,會細緻到把「中國四川」替換成「東亞內陸深處」等字眼,更單純地呈現這些植物在地球上的演化歷史。

延伸閱讀.人物》敲開高山植物跨時空的大門:專訪《橫斷臺灣》作者游旨价(唐佐欣攝)

林大利則回憶,寫作第一本書《病毒不是故意的?!》的契機,是疫情時看到輿論常說「病毒是我們共同的敵人」,「但從科學的觀點,我很不滿意這句話。」為了與大眾溝通「病毒」到底是什麼,於是他疾筆振書。

至於很多人好奇他為何專攻兒童與青少年讀物,林大利兩手一攤:「因為時間不夠,只能先寫字數少的!」但他透露剛交完一本15萬字的大書,令人期待。

從森林系走向「文學系」,三位寫作者對山野的熱愛都始自童年。他們與自然的關係是如此溫暖而親密,在森林中探索祕境,不只開啟了他們的熱情,也擁抱了他們的憂傷。成年後,他們在科普與自然書寫領域裡開疆拓土,既延續了研究和推廣的渴望,也展現了敘事的能量。可以理性,可以抒情,也可以是思想的追問與探求。

這樣的寫作,就像森林本身,在地球上的存在,都是那麼深邃而充滿可能。●(原文於2024-01-29在Openbook首度刊載)

斯文豪與福爾摩沙的奇幻動物:臺灣自然探索的驚奇旅程
作者:林大利
繪者:張季雅、陳宛昀
出版:親子天下公司
內容簡介➤】  

橫斷臺灣:追尋臺灣高山植物地理起源
作者:游旨价
繪者:黃瀚嶢、王錦堯、張一、馮銘如、萬向欣
出版:春山出版
內容簡介➤

沒口之河
作者:黃瀚嶢
出版:春山出版
內容簡介➤

CC BY-NC-ND 4.0 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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