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題》性滿足永遠具有無限灰色地帶：簡莉穎ｘ廢廢子對談《直到夜色溫柔》
作者｜李小孟（文字工作者）
抵達新書發表會場時，一眼就被《直到夜色溫柔》封面做成的顯眼大背板迷住。不曾在書中任何故事裡出現的女子，指縫間夾著正在燃燒的菸，鬆懈的神色帶有一絲淡然與落寞，恰與黃昏光線映射入室的公寓鐵窗花紋，和墨綠色沙發布彼此相襯。
不起眼的角落，夾帶著〈你是誰〉篇章的畫面和對話：「為什麼他不愛我了？」因腹部的手術疤痕而在交往關係中逐漸死床（註），渾身散發不自信感的女同志，這麼問身旁一面之緣的女性炮友。「我不知道。」兩人視線毫無交集，隱隱流露出人們將愛、身體和自我價值感融合交雜，難以精確切分的課題。
註：社會學家 Pepper Schwartz 在其著作《American Couples》說明：「與其他類型的伴侶相比，維持長期伴侶關係的女同志，性生活經常較不活躍。」他把這個現象稱為「女同志死床（Lesbian Bed Death）」
近日引起眾多關注及好評的漫畫《直到夜色溫柔》，編劇簡莉穎娓娓道來創作的時空背景：「有一年，過年在家太無聊就想要投稿，加上那時經歷過一段受傷的感情，在感情中感覺到自己的身體不被喜歡，所以寫下這個劇本。」他觀察到影視作品的性愛橋段，往往被塑造成通往幸福結局的捷徑，或者成為慾望的象徵，卻沒有人深入探究其意義：「我常覺得性其實是關係或是情感的某種面向。」
簡莉穎強調，性的背後反映著不同階級、情感狀態與自我認同，「它是一個對話。」他舉例：「如果你的身體不聽你的使喚，或對你的身體不滿意，又或者是你總是需要別的性的方式才能滿足⋯⋯性滿足是一個永遠具有無限灰色地帶的東西，不是性器跟性器碰在一起就Happy Ending。」
《直到夜色溫柔》原以附錄形式，收錄在《簡莉穎劇本集2：服妖之鑑》中，然而，由於內容包含大量性愛場面及性少數角色，使得劇本較難以被劇團採用，進行商業演出。兩本書的責任編輯陳雨柔表示，後來她參與臉譜的台灣自製漫畫出版計畫，提案將劇本改編為漫畫，簡莉穎指名合作的漫畫家，就是《廢廢子の充氣大冒險》作者廢廢子。從提案到成書前後4年，其中廢廢子著手漫畫改編，就花了2年左右的時間。
為什麼指名廢廢子？簡莉穎說：「我們思考的方式很像，對於性跟身體感到困惑，也都不是把性視為獎勵或是Happy Ending的人。」他感受到廢廢子透過作品描述關係內部展現的多元思考：「我覺得，我們對於用什麼方式來呈現故事會很有共鳴，覺得這個故事只有她可以畫！」
對此廢廢子也熱情回應：「一開始看到劇本的時候，當下也想，這應該只有我可以畫吧！」自信的答覆讓笑聲充滿現場，但她隨即露出羞赧的表情：「是有點想『佔有』這個劇本。我有太多想透過這個劇本去分享、去發揮的東西，也知道這個劇本應該有辦法承載更多的訊息。」簡莉穎忍不住吐槽：「雖然她後來畫得非常痛苦，因為她討厭畫畫，比較喜歡分鏡⋯⋯廢廢子是冨樫義博型的漫畫家（眾笑），但我們合作非常愉快。」
談起故事內的角色，簡莉穎正色分享：「廢廢子非常理解這些角色，我們並不是以獵奇的角度要去處理、碰觸議題，重點還是每一組不同的人，都有對自己的不滿足、對性的不滿足、對關係的不滿足或是困惑。」
《直到夜色溫柔》共有10個篇章，除了最後一回〈睜眼之前，跳舞〉如謝幕般收束前面所有故事之外，每篇都是不同年齡、性別認同或階級的人，透過約炮展現他們對於性與愛的思索。
廢廢子一開始畫分鏡的是〈聽見愛〉，描述聽障男子被拿掉助聽器，全程面帶微笑旁觀對自己破口大罵的女友與其他女子發生性關係。讀者隨著被約去旅館的女生，趁女友到陽台抽菸時與男子閒聊，才發現他能機敏讀懂唇語，包括被女友辱罵的字句。「那為什麼還⋯⋯？」女生問，聽障男子口齒不清地回答，女友忽然回房代為翻譯：「因為她生病了。」
廢廢子讀完〈聽見愛〉劇本，渾身起了雞皮疙瘩：「那篇最觸動我，掉了一滴淚。即便外面的人看來扭曲，但他們彼此用不同方式愛著對方、接住對方的需求。作為讀者，我以為是黑髮的女生在容忍聽障的不便和外界異樣的眼光，但其實是反過來，聽障用他的方式接住女友。我就覺得，哇！美到不行，我要畫！」
不過，真正完稿的首篇，其實是兩個各有婚姻與家庭的年長者，長期約在旅館偷情的〈四季流轉〉。看起來一成不變的旅館房間，魔鬼藏在細節裡：格局不變，但畫作、燈飾、擺設、地毯都各有暗示。簡莉穎讚賞：「這是廢廢子的巧思，她讓每次偷情上面掛的畫都不一樣，暗指時間流逝。廢廢子用畫呈現兩個人有互相依存的長期關係。」
廢廢子參考了攝影師汪正翔2020年的拍攝計畫「台北民宿藏畫」，試圖描繪出中下階層的約炮者對於「高級」偷情空間、casual生活方式的想像：「這篇重點是要刻畫每個房間場景的細節，不然畫兩個老人對話，漫畫化的意義在哪裡？」身為創作者，要將劇本改編為漫畫最關鍵的是設計視覺動線、讓角色演出勾起閱讀的興趣。廢廢子說：「如果直接把對話塞進漫畫裡，就會變得沒有漫畫化的必要，還不如由演員來演戲。」
說起戲劇效果，荒謬喜劇成分最高的故事，莫過於〈護唇膏〉——直男以身邊沒有護唇膏為由，拒絕跟初次見面、身材圓胖的女子打炮。簡莉穎微笑著說，自己非常依賴護唇膏，所以這篇寫起來很有感覺，「護唇膏的意義可以無限放大，沒有它就會毀滅，什麼事情都沒辦法做。」
這個故事簡莉穎最喜歡的畫面，是兩人彼此對峙，中間有道霹靂閃電穿過，突顯濃濃火藥味與劇情張力：「龍爭虎鬥！好像《魁！！男塾》準備打決賽，可是兩人卻在聊一些『時間不夠做快一點就好』、『兩三下就結束，做太久也是很麻煩』這種事，我覺得很好笑。」
簡莉穎想呈現「恐龍妹因為外表被拒絕」的故事，卻擔心氛圍過於沉重，因此將女主角設定為社會系畢業、具批判性思考能力的胖妹：「我不希望她身材不好又哭哭啼啼。」透過對白，簡莉穎道出許多人不敢說出來的外貌焦慮：
「我太常被拒絕，有人回去傳訊息罵我恐龍妹不要出來嚇人。」
「我覺得這個社會真的太不友善了，漂亮的人真的好吃香，我常常希望一覺醒來所有人都瞎了，或長得一模一樣，這樣這個社會就不會有這種美醜的階級問題。但這樣一來一定又會誕生新的階級——明明我念什麼系都嫁不出去，不是社會學的問題好嗎？」
另一篇涉及外貌與身體形象的故事〈又熱又痞又寂〉，展現了對於他者的同理心、溫柔與尊重。角色黑肉boy受臨時有事的朋友之託，代打前往約炮，卻發現對方是個男同志侏儒。
廢廢子分析起角色心境：「黑肉boy發現事情跟他想像的不一樣，但感受到對方的需求，他願意給、也給得起，所以陪伴侏儒一整個下午。侏儒角色發自內心感謝黑肉boy願意留下來發生性行為。不同的角度，讓這件事情有不一樣的重量，我想要呈現那個重量。」
簡莉穎則說：「我在詮釋的時候，這個男生（黑肉boy）講話很輕挑，讓他好像要踩線，『你是侏儒，該不會姓朱吧？』可是不帶惡意。在這個狀態，對侏儒來說沒有被特殊看待，他也知道對方其實只是好奇，所以不會覺得被冒犯。彼此給予對方相濡以沫的下午，這是我覺得溫柔的地方。」
廢廢子分享改編劇本時，身在美國加州的沙漠地帶留學，無法接觸到燈紅酒綠的繁華夜生活，當時跟男友遠距離，每天兩點一線的移動，卻得畫《直到夜色溫柔》，彷彿在深山裡面修行：「明明這本漫畫裡面都是人跟人之間的互動、色情和肉慾的描寫，但本身又在無法接觸肉慾的狀況下。會不會也是因為這樣，我對男朋友的想念、對親密關係的想念，我把這些能量全部都放進這個漫畫，讓裡面有一些激烈的肉搏發生。」
不過，沒有情慾場景的最後一話〈睜眼之前，跳舞〉，是簡莉穎非常喜歡的一篇。兩位對話的少女，身分貫穿了所有前面出現過的角色，透過對話，讓讀者意識到兩人好像在人生中都遇過對方：「那是漫畫才能做到的效果，這是漫畫的魔力。」月夜下的水中倒影，聚集了所有角色，雙雙對對，彼此溫柔凝望。
簡莉穎真摯地回顧創作當下的狀態：「當時懷抱著一種不被理解、不被愛的痛苦，因此上網搜尋不被理解、不被愛的人，帶著『這世界上有千千萬萬個寂寞的人』的意識，把他們的故事寫下來。這就是我溫柔的地方吧，想要創作寂寞的故事去回應這些寂寞。」
廢廢子認為簡莉穎透過《直到夜色溫柔》的結尾，強調了愛與情慾議題的「普世性」：「不管是什麼年代、你對自己的認同是什麼、在台灣還是哪個國家，你都會經歷到這些（透過與其他人發生性關係，探索自我的過程）。」
簡莉穎以「共通性」稱之：「大家渴求愛跟互相接住，會在很多關係中看到，並不是只有一種樣子。」即使那樣的形貌或樣態不一定為世俗所接受，他相信透過敘事，能讓讀者在別人的故事中，感受到彼此承接的感動。●（原文於2023-1-6在Openbook官網首度刊載）
直到夜色溫柔
作者：簡莉穎、廢廢子
出版：臉譜出版
【內容簡介➤】
作者簡介：
簡莉穎
1984年生，彰化員林人。畢業於東華大學原住民語言與傳播系、文化大學戲劇系、台北藝術大學劇本創作研究所。現任職大慕影藝內容總監，曾任台北藝術大學戲劇系兼任講師，舞台劇編導演超過30齣。2011年4月《PAR表演藝術》雜誌選為「十位表演藝術新勢力」之一；2012年《PAR表演藝術》選為「戲劇類年度風雲人物」；2015年國家兩廳院「藝術基地計畫」駐館藝術家。著有簡莉穎劇本集《春眠》、《服妖之鑑》、《叛徒馬密可能的回憶錄》。
廢廢子
1995年出生於台北。第一部漫畫作品《廢廢子の充氣大冒險！》是由大學的畢業製作延伸而來。創作主要根據自身的經驗，呈現女性對於性愛與情感的徬徨，以現代時空為背景，操作奇幻元素及視覺象徵，描寫失戀少女奮鬥的過程。2017年畢業於國立台灣師範大學美術系，現就讀於加州藝術大學（CalArts）實驗動畫研究所。《廢廢子の充氣大冒險！》曾於台北荒花舉辦個展、Mangasick舉辦原畫展，並赴法國安古蘭國際漫畫節參與「台灣館新浪潮」展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