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徙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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囚禁春光|第15章:老張

徙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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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仰臉坐在籐椅上,小型電晶體收音機沙沙唱著哀慕的國語歌曲。他閉著眼睛,品味一陣陣如漣漪般的悲意,往事群起圍攻,令他陷溺在一種不可自拔的麻木裡。

夏夜沉悶的熱風挾著後水溝的尿臊味吹過來,汗水茸茸地爬在他凹陷的胸膛,他的微笑變深,像一隻滿足的貓,正在好夢朦朧的撫摸下昏昏欲睡。

老張那消瘦的雙頰長著淡褐的曬斑,冷灰的皮膚卻像經年不見陽光,細長的脖子如火雞的食囊,常常發出像有許多痰似的喀喀聲。他穿了件泛黃的汗衫,黯淡的眼睛,混濁的瞳仁裡有一種殘忍的欲望。歲月帶走了他身上的肌肉,如果沒有那一支支清楚可見的骨頭,你會看見一片流沙似的人形。

他彷彿天生就長著一臉陰沉詭譎的表情,因此旁人都怕他,覺得他那雙眼睛彷彿一直在謀劃著怎麼害人。然而他也許只是寂寞罷了,因為不被理解而寂寞,所以變本加厲,選擇了一般人無法理解的方式來凸顯他的價值。

收音機促促的斷了又續,他睜開眼咳了一咳,上下滾動的喉結彷如箭尖,在一刀一刀劃著那層胞衣似的薄皮。忽然,一口濃痰從他呶起的嘴尖射出,落在排水溝裡。他的腦海在混沌和清醒之間響起了滿嬌的聲音──難道你一點都不動心?

老張觸動往事,滿眼鬱鬱的昏黃。

那天,滿嬌把他找去,說完她的意思後,有意無意的睇了老張一眼,但見他一臉蒼涼,深邃的法令紋刻顯出他固執下垂的嘴唇。滿嬌無法理解他有什麼理由拒絕一個如此可口的陰謀,她心中只當他不行,憐憫地冷笑道:「我知道有點難為你,不過,對付一個小丫頭,應該是很容易的。你知道,不需要全套,半套就夠她受的了。」

「太太,不是全套半套的問題,這事要是鬧大起來──」

「有我幫你擔著,怕什麼?何況這種事張揚出去是她吃虧又不是你吃虧──諒她也沒有這個膽子說出去。」滿嬌眼風一閃,白膩透黃的臉上罩了層霜,還帶著笑,一字一字說:「女孩子大了,也該讓她嚐嚐滋味──怎麼樣?」滿嬌面龐一柔,又朝老張投去詢問的眼色,「你條件開出來,我儘可能不讓你失望。」

老張沉鬱的神情泛起一抹縹緲的哀矜,也不知是為自己,抑或是為高滿嬌,也許都不是,也許只是因為詭變的命運耐人尋味。他稍一沉吟,淡淡地說:「太太,我有一個更好的法子。」

「什麼法子?說說看。」

「賣了她。」

「你是說……」滿嬌點點頭,愈想到深處,笑痕愈深,終於讚許的望住老張,微微笑說:「我怎麼沒想到,真虧你──這樣好了,這事就交給你去辦,如果有門路,乾脆大小一起賣了省事,好處都歸你。」接著又不放心低問了句:「找得到門路吧?」

門路?別人或許一時沒有門路,他老張是從那煙花窟裡長出來的,自小就懂得男歡女愛那回事,哪個怨女曠男、火山孝子沒見識過?這人世,誰不是精赤條條來,精赤條條走?死在妓女床上才真應了「生不帶來,死去不帶去」,那個心臟病發死在他老娘床上的嫖客,興許就是他老張無名無姓的爹呢。

老張的娘生了四個女兒,最後才生了他。五個兒女有五個不同的爹,每個恩客都可能是播種的人,因為已經分不清楚誰是跟誰生的了,反正沒有人會在乎。老張的四個姊姊也都走上娼妓這條路,紅燈區打滾多年的老娘終於正式升格做了鴇母,養了幾個年輕力壯的皮條客,倚仗底下一班鶯鶯燕燕豐厚的收入,整日尋歡作樂。至於老張,即便他是蓮花託生,在這布滿沼毒的池子裡,終歸是埋在爛泥底下翻不了身。他五歲就懂得壓在同齡女孩身上磨蹭,十一歲上破功,肏了他此生第一個女人的屄──一個大他沒幾個月的雛妓。接著幾年,他沒日沒夜浸淫在溫柔鄉裡,該學的都學全了,也輪流讓幾個女孩著了他的種。他娘老罵他:「賠錢貨!早知你是個帶種的屌精就打掉你,省下我許多麻煩。」

後來世局愈來愈亂,在恐慌和謠言滿天飛的時代裡,沒有人看得清楚真相,每一個攸關生死的決定都是盲目、立即的。老張在逃難的途中和家人失散了,過著不曾過過的日子,吃著不曾吃過的苦,挨餓、受凍、貧病交迫,如過街老鼠遭人追打奚落,生命中可以想像得到的噩運差不多都發生過了,但比起那些真正不幸的人,他還算幸運了。

逃難到香港期間,他四處幫人打零工、做粗活,起初的日子總是艱難的,如果他本本分分過活,倒也不至於搞到後來那樣慘澹的下場。年輕氣壯的他,過慣了淫逸的生活,一心只想著發財,也因此染上賭癮,欠下一屁股債。為了躲債,他時時膽顫心驚,過著暗無天日如喪家之犬的日子,後來病了,病得很重,差點病死了。幸而大難不死,遇見個好心人送他去醫院救治,還替他付了醫藥費。

病癒後,靠著貴人的幫助輾轉來到台灣,下船後舉目無親又找不到事做,想起過去在家鄉的日子何等快活,而今窮途潦倒,想著想著忽然靈機一動──放著自小最熟悉的老本行不做,更待什麼時候呢?

儘管人在異地,可柳街花巷哪裡不是一樣的,而且他又是個熟門熟路的識途老馬,不多久便如魚得水地做起了皮條客。接著過了幾年荒淫痛快的日子,甚至比年少時更加狂放,就像要把過去受的罪一併彌補回來似的。天性浪蕩的他四處留情,可從沒想過要成家。直到二十九歲那年,他遇見了亞仙。她是個外表不算出色的女子,男人見了她一眼,大都不會再帶上第二眼,但假使有人肯留意她第二眼,就能知道她有別人沒有的好處,而要是發現了這些好處,得看他有沒有這個福氣了。

年輕時候的老張也曾倜儻風流,見識過的女人不知凡幾,亞仙卻是他頭一遭考慮要和她定下來結婚生子的人。

當時那些出賣身子的女人多數是被拐賣或家貧身不由己,亞仙卻是自願的。她不喜歡談論她的過去,也很少規畫未來,她只希望有心要她的男人可以給她過安穩的日子。老張從來沒有真正瞭解過她,更正確的說,是他從來不以為自己瞭解她;也許是因為這樣,老張才會愛上她,且心甘情願被愛拘執。然而,大多數的男人的愛和欲是徹底分開的,他愛她,不代表應該為她守身。她嫁給他謂之從良,他娶了她卻叫做倦鳥歸巢,而誰說歸巢後的倦鳥不可以再離巢遊蕩呢?我行我素的他,婚後仍舊我行我素。

亞仙生長在一個兄弟姊妹眾多的大家庭。她不明白為什麼愈是窮困的家庭孩子愈多,抑或是因為孩子愈多而愈窮困。從小她就夢想著能過好日子,她完全能夠體會金錢的好處,有錢可以買到感官的享受和心靈的欠缺,在和兄弟姊妹你爭我奪的日子裡,她充分體會到金錢所帶來的魔力。排行中間靠末的她,個性執拗,嘴巴不甜又不懂得討好,從來就是被忽略得最厲害、最不討父母喜歡的那一個。

十七歲上她把貞操獻給一個男人,像撕掉一片標籤那麼簡單。那個男人是二姊的情人,她見過他們在幽暗的後巷親熱。他是個相當好看的男人,文雅的外皮包覆著一副粗俗的心腸。亞仙天生有一股魅惑男人的氣質,只是那時她並不清楚這一點,她就像所有懷春少女般天真,天真地迷戀著二姊的情人。事實上,她並不在乎他是誰的情人,她就像一把烈火碰著了乾柴,絲毫掩藏不住滾滾的熱情。他的眼神像看透了她的整個人,在抓得著的每一道空隙極盡挑達之能事。

沒有多久,他順利得到了佔有亞仙的機會。

當她感覺到他貪婪的嘴唇和子彈般堅硬加速的身體,她意識到了生命的完整以及靈肉交合的滿足,即便那只是一個幸福的幻覺,也已經足夠徹底粉碎十七歲以前懵懂建構起來的舊世界。那種快樂和痛楚,彷如泡影般短促,又如光陰般綿長,她一次又一次像上了癮似的把身子交給他,等待一陣陣潮水似的痙攣湧遍全身,那一刻,她感到他液化進入了她的身體,而她也和他溶解在一起。

後來,她懷孕了,懷上了二姊男朋友的孩子。他知道以後反而避著她,彷彿這是她一個人的錯。等到她肚子愈來愈大,紙包不住火的時候,她被逼不過了,索性說了實話。她二姊知道以後,瘋了似的撲在她身上抓她打她詛咒她,血紅的出淚的眼睛彷如一隻餓極了的狼。盛怒的父母輪流拿皮帶、衣架子抽她,強行把她關起來,餓她,其他的兄弟姊妹則冷著臉旁觀著,沒有人同情她。

任何身體上的折磨她都可以忍受,單單不能忍受那個滿嘴說愛她的男人背棄了她,背棄了曾經山盟海誓的愛情──他很快答應娶亞仙的二姊,並且和所有的敵人一樣逼她拿掉孩子。到了這個地步,再堅持生下肚裡孩子就沒有意義了。

拿掉孩子以後,亞仙並沒有受到家人的原諒,她四處招人非議,令家人蒙羞,就彷彿是這個家的毒膿,每個人都想把她給擠出去。她很清楚自己不屬於這裡,更難忍耐這個窮苦鄙瑣的家的憎恨,腦海裡不斷纏繞著「離開這裡,愈遠愈好」的念頭,她希望自己從此消失──不,該消失的人不是她,是他們──她要走得遠遠的,再也不回去。

接下來幾年她吃了許多苦,為了背對過去,為了不再回去依靠家人,她咬牙苦撐了下來。為了吃飽穿暖,為了活下去,她什麼事都願意做。她發誓要過好日子,再不讓自己受一點點委屈。可好日子在哪裡?在這世態炎涼的社會裡,一個想要靠自己過好日子的女人到處碰壁、受騙、受欺負,是她運氣不好,還是貪圖太多?

最後她終於想通了:錢不是萬能,但沒錢萬萬不能。想要過好日子,就必須有錢。有錢就能過好日子,有錢就能做任何她想做的事,再也不會讓人瞧不起,反正她已經不是個貞潔的女人了,一個男人和十個男人又有什麼差別呢?以前她不為男人活,現在不為,以後也永遠不為,她要為自己活。

這個強烈的念頭支持著她活下去,也支持著她出賣肉體的靈魂不致墮落得太厲害,讓自己不認識。

然後,老張的出現讓亞仙的人生秩序起了變化。又一次,愛情的魔力徹底征服了她,那個深藏在血液中、隱埋於無形的想望被啟動了。她瞥見「夢想成真」的可能性。原來她一直沒有失去女人的天性,沒有失去愛與被愛的能力,也沒有忘記身為一個女人的宿命是找個真心相愛的男人生兒育女。雖然有一部分的她希望這個宿命永遠不要實現,她深怕實現的那一天,也就是她失去活下去的憑依的時候。她無法想像站在人生的頂顛上會是什麼感覺。也許那是她人生的最後一件事,但她還沒有準備好要離開這個人世啊,而她的靈魂也還在眷戀著這令她厭棄的肉體。她不知道為什麼會這麼想,把事情想得如此嚴重,但她就是阻止不了自己。

到了最後,她還是決定把自己交給老張;把命運交給別人似乎簡單多了,她勿須再承擔生命所有的重量,也勿須再獨自面對生活醜惡的一面。她試著不讓那個吞噬她的預感占滿,強迫自己安心嫁給老張,安心懷上老張的孩子,而就在胎動的那一剎,泛濫的母愛勝過了一切,她甚至不在乎老張在外拈花惹草,她相信老張只愛她,他只是需要更多的女人來證明他自己,就像她必須找一個平衡苦痛的藉口來支援她活下去一樣──之前是賭一口氣,後來是老張,而現在是她肚裡的孩子。自從她懷上孩子以後,生命有了些許重要的改變:肚裡的孩子成就了她的一切,成就了她活下去的唯一的一個憑依。

如果亞仙的孩子有出世,現在約莫也和家豪一般大了吧,頂多年長家豪幾歲。老張經常怔怔望著家豪的背影這麼想,他從來沒有懷疑過亞仙肚裡的孩子不是男孩,不知道為什麼,自從亞仙有了他的孩子以後,他一心想的就是兒子──也許因為兒子可以延續他自己,而且是一個全新的他自己──而他即將會是個怎麼樣的父親呢?這孩子是從他而來的一個全新的生命,他創造了他,像他這樣的一個人會創造出一個什麼樣的孩子?他時時懷著驚恐而振奮的心情等待著,而這樣的心情令他的性欲愈發蓬勃。有時候他會想停止這一切無意義的荒唐,他不要他的孩子有一個像他這樣的父親——然而,他終究沒有當成父親,也注定看不到那個全新的他自己。

他們的孩子,兩個多月的生命,從亞仙的體內流出來,像一盤血色的流沙,幻滅的夢,把亞仙的生命也一併帶走了。而他,一個即將被他的孩子創造成為父親的人,竟然就是那個劊子手,殺死妻兒的始作俑者。

老張沒有想到自己染上了梅毒,更沒有想到梅毒經由他的愛流進了亞仙的身體。孩子沒了,亞仙失去活下去的意志力,她在莫名的血崩中逐漸死去。她的眼神裡沒有一絲怨懟,那雙迷濛的眼睛湧起一陣陌生的平靜,然後永遠地闔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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