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那麼黑暗,也沒有那麼榮耀

滿蒂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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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PF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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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實世界裡被校園霸凌的主人公的故事,沒有那麼黑暗,也沒有那麼榮耀,找個貼切的形容,更像是用一把有鐵鏽的鈍菜刀吃力地切一塊老臘肉,老臘肉是那段過去了但又過不去的創傷,鈍菜刀是那個遲遲疑疑下不去快手的復仇計劃。

「黑暗榮耀」講了一個經歷校園霸凌,到向施暴者復仇的故事。我看的大部分時候心情很平靜,就看劇場版自己人生中曾經的一些時光一樣,平靜,大致是因為有一個現實版的對照。平靜地觀看傷痛,到爽爽地欣賞復仇,這個狀態被有一幕場景打破,我哇哇大哭了很久,是真的發出,「哇哇」聲音的哭——同為受害者的京蘭,回憶起高中時,在教室的走廊,甩開了想要挽住她的,同珢的手。

觀看過程中我沒有太多悲傷的情緒,一是因為這個故事講述的方式距離人物很近,很親密,把我從一場校園霸凌的圍觀者這個位置拉進了故事裡,因此我沒有太多感受到像目睹一場社會悲劇而無能為力那樣的難過,這種「太殘忍了我不敢看」的情感被我和故事的距離稀釋了,我覺得我就在故事場景裡,起碼部分,或者有時,在故事場景裡。但直到那一幕讓我「哇哇」,我才意識到,沒感受到悲傷,可能因為打心底,我還是覺得這是一部簡單粗暴的爽片。那一瞬間我打開了微信,看到列表置頂的聊天群組「先賺五百萬」。這個群原來叫「蓮花業主群」,因為我們曾經都生活在一個叫「蓮花一村」的小區,群里四個人的相遇因二十世紀初流行的就近入學原則而輕鬆地順理成章,我們從小學開始就在同一個學校,初中被片區劃分到了幾個相隔頂多一條馬路的不同學校;到了高中我們幾個人的座標稍微擴散到了這個市的不同幾個區,但彼此之間的聯繫好像理所當然似地更加親密;大學的時候我們去了同一個省的不同城市,但彼此之間的距離不過是中國速度下高鐵頂多兩個小時的距離;現在我們逐漸都變成了經濟獨立的成年人,四個人中的兩家也徹底搬出了原來的小區,那三個人回到了這座我們共同長大的城市工作打拼,只有我在另外一個遙遠的国家生活,上次回国见面时上次回國見面時,群名正如每個人嘴裡滔滔不絕地賺錢省錢話題一樣,被改成了「先賺五百萬」。

一段有超過二十年的感情,在世俗意義上,任何文化裡,都會被認為是一段珍貴的,值得好好維護的感情。對於我來說,這段感情的珍貴,參雜了一些情非得已,因為這段「超過二十年的感情」的計數,並不是以友誼開始的。在我們一起上小學可能四年級的時候,她們三個就玩在一起了,五六年級的樣子,我加入了這個小團體,這是故事的時間開始,但卻不是這段友情故事主要基調的開始。因為我是被團體霸凌的那一個。我的故事相比之下沒有那麼「火熱」,但也沒有必要列舉出來讓讀者突然站到那個「太殘忍了我不敢看」的悲劇旁觀者位置,我想讓你繼續,在距離我很近的位置,聽我講下去。

上了初中,我開始和有錢漂亮有名氣的新朋友一起玩,那三個人和曾經參與到對我的霸凌中的很多人都分到了同一個初中,但不知道什麼原因,這些熟悉的面孔在校園裡遇見我時,會躲過我的目光迴避和我的顏色交流,甚至在我主動打招呼的時候,表現出有些不好意思。我告訴自己,我成功地從前一個被霸凌的受害者故事裡拯救了自己。這三個人偶爾約我出來玩,抱著一點不能說出來的,來自過去的害怕,參雜著一點來自當下的,不能太跩害怕惹禍上身的謹慎,我每一次都會赴約,有時甚至會試探性的主動約她們。越是和她們一起逛街吃飯,我越是覺得自己是自己的英雄。但沒有人告訴我這只是一種錯覺,我不是英雄,因此無法把自己徹底拉出那個循環不斷的悲劇。

在我初二的時候,被那群讓我覺得有底氣面對曾經的霸凌的人,再次霸凌。這一次,這三個人站在了我的身後,用那種不易察覺的方式,就像高中時同珢在京蘭身後,京蘭在同珢身後那樣。我知道當時的她們或多或少地也被青春給女孩們挖的這個大坑吃住腳踝,被更大的群里排擠,被更自信的女孩指點,她們沒有做太多能夠改變故事情節的事情,沒有阻止什麼的發生,也沒有帶來能夠支持我阻止事情發生在我身上的鼓勵。她們還是照舊會約我出來吃東西,雖然頻率不及從前,但還是會做一些讓我有短暫快樂的簡單事情。我和她們大笑著講被欺負的細節,越誇張越好,還有點喜劇色彩更好,在我未來人生裡,類似的悲劇再次重複上演時,我也以類似的方式,用高昂的姿態講述悲傷的故事。當時我很想問她們聽到這些事情有什麼想法,會可憐我嗎,會覺得自己曾經做的對不起我嗎,會想要道歉嗎,但我從來都沒能問出口。

打從這時起,這句沒能問出來的話,好像長成了一面很薄很薄的隔離,貼在我和她們的之間,在未來十多年的時間裡,每一次我想要問卻沒能問出口的那一剎那哽咽,都疊到這層隔離上,越疊越厚。直到現在,再因為看這部電視劇,想起她們,想起這句想問的話,想要討回的過期的尊嚴,因為感受到了這層隔離將我們之間本該有的親密分離開的厚度,也不再在意得到回應這件事。並不是因為我的復仇以這樣那樣的形式完成了,亦或者是自己作為故事的主人公全然獲得拯救而move on了,而是每當想到這句問不出口的話,我會立馬質疑我們之間的感情,一想到這段感情是建立在未能和解的傷痛之上,我就覺得很慚愧,好像自己變成了三個人中的背叛者。感情是真實的,陪伴是真實的,一起打麻將,唱ktv,按摩是我對友情最真實的回憶,我為什麼要質疑?

類似校園霸凌這種,發生在和受害者當時所生活的環境距離很近的創傷,往往產生的影響會持續很久很遠。即便親歷過,在理解「很久很遠」上,很長時間裡以為是因為事情本身的錯誤不該,發生在了不應該發生的年紀,發生在不應該發生的對象上。但我今年二十四歲了,我生命的進行時態裡,還有被信任的朋友「霸凌」的劇情,以更細微,體面,悄無聲息,更符合二十四歲的會喜歡接觸的,成年人的行事風格的方式。那一幕觸動到我的,是對「很久很遠」真正的理解;方才意識到,我就像京蘭一樣,精心設計把握著我和那三位之間的距離,讓她們感到和我之間親密無間,為了得到那個答案,或者某種形式上的和解,把自己關在這個和她們在一起的,「很久很遠」的友誼裡。只是有一點不同,京蘭和同珢都完成了她們的復仇,可是我曾經的怒火在這段「很久很遠」的路上被消磨,甚至都沒有辦法在這裡指代她們是,使用「加害者」這三個字。

好像被困在了時間裡的一條軌道,想要向更遠的地方逃離,但也想要回到創傷發生的那些場景裡。兩者都沒有做到。以為正確的逃離方向,是和為我帶來直接創傷的人和環境距離越遠越好,但卻漏掉了一個小小的細節,人類無法直面的那些諸如愧疚和嫉妒的感情,是這個世界上普遍存在的黑洞,要怎麼期待自己能夠有足夠好的運氣可以一輩子都遇到坦誠的人呢!也沒能成功回到自己的故事裡,寫一個和「黑暗榮耀」一樣爽的復仇結局:創傷從來沒有被忘記,甚至是淡忘一點,但是我也很害怕失去陪伴,即便把陪伴拉地「很久很遠」的,可能是愧疚的情感,但陪伴依舊是陪伴。如果有一種情非得已的感情可以把一個人牽制住留在自己身邊,我沒覺得有什麼不好,那些解不開的母女羈絆,父子糾纏,不也都是類似這樣的情感。

我從小到大就不屑於欣賞任何傷痛文學,哪個沒出息的看郭敬明才流眼淚,他懂個屁的校園霸凌;文學的美麗是俐落的,就像武俠小說裡砍人的長劍鋒利的刀劍,但真實的世界裡傷痛總是夾雜了很多其他不屬於傷痛的東西,比如我的故事裡,施暴的人也是帶來陪伴的人,就好像每個人家裏刀架上都會有的一把有鐵鏽的鈍菜刀。

CC BY-NC-ND 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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