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月華臨靜夜 / 宮本百合子 》
只要走入繁華銀座的夜晚，就能瞥見那條隱藏在燈火輝煌的店面旁，且被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所籠罩著的，令人心生膽怯的小巷對吧？
而接下來的故事中所提及的老婆婆，正是居住在那條幽僻的小徑裡，不知要前行多久，拐過多少個彎，彷彿怎麼走也走不到盡頭的某個一隅。
這位老婆婆由於家境困窘，所以只能在見豕負塗的巷弄中，立身於一間破敗的房屋裡。
在沒有加裝天棚的三角形屋頂下，她和以舊棉花為巢的三隻老鼠，五隻蚰蜒融洽地生活在一起。
每當迎來一個新的早晨，老婆婆首先會用幾乎掉光了毛的掃帚拂拭地面，然後才就著帶有豁口的陶瓷盆來清洗自己患有玫瑰痤瘡的臉龐。
接著，在從小木碗裡的飯食中取出八顆米粒擲於地後，她開始了用餐。
那八顆白米是專門留給三隻老鼠和五隻蚰蜒的早飯。
此時同樣剛睡醒沒多久，於裸露的樑柱上清理巢穴的老鼠和蚰蜒在聽見碗筷的敲擊聲之後，便自動自發地結伴而來，陪著老婆婆一同進餐。
因為食物的量只能讓人勉強充飢，老婆婆和這些小小的食客們不一會兒就結束了進食。
於是在注視著小生物們紀律嚴整地回到房樑上的住所後，「哎呀，真是群有活力的小傢伙。」感到欣慰的她說著就站起了身，啟動了工作模式。
——老婆婆以刺繡的手藝維生。
把笨重的眼鏡掛在紅鼻子上的老婆婆，只要一面對眼前的繡框，就能夙夜匪懈地用一根繡花針在布料間穿梭出各種巧奪天工的圖樣。
明明連草圖都沒有繪製，可是出自老婆婆之手的刺繡卻又那般栩栩如生。她繡出的鳥兒宛如於晨風間舞動的精靈，撲閃著她琉璃色的羽翼翱翔在青青草原；萋萋芳草好似在布料上靜靜地生長，然後一舉在秋季來臨後結出纍纍紅果。
城鎮裡沒有人知道老婆婆的繡工是何等的出神入化。不僅如此，人們還給她起了個「扎針婆婆」的綽號，對其避之唯恐不及。
可讓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是，老婆婆無論繡什麼樣的花樣，都堅持著只用那一根針來完成她的作品。在此期間就算有新的委託人到來，老婆婆也會視若無睹地專注於自己的工作中。而且，她雖然貧窮，卻不收取任何酬金，僅僅只是要求對方用上等的布料和富有美麗光澤的絲線來與成品做交換。
此外，只要一去到老婆婆的家，就會見到老鼠和蚰蜒一窩蜂地像人類的稚兒般玩耍嬉鬧，所以大家對於她的觀感就更差了。
扎針婆婆住在人跡罕至的地方，但是色彩鮮艷的布料與絲線即便沒有燈光照耀著，也會讓整個房子的內部亮如白晝。
有個紅鼻子，掛著老花鏡，頭戴藍頭巾的老婆婆就是在這樣的環境裡日以繼夜地勞動著。
之後，這位能力非凡的老婆婆引起了一個轟動當地的事件。
那是個春意盎然的早上，就在精神飽滿的人們一邊開著門窗，一邊互相道好的時候，一支彰顯著翻飛紅旗且騎著白駒的隊伍從遠方的山城浩蕩而至，逕直地停在了老婆婆的家門前。
無庸置疑，這些頭戴飛羽冠帽，身披錦緞大氅的來客們正是國王派來的使者。
因未曾面對過這樣的陣仗，好比染上風寒的火雞般面色煞白的老婆婆只能呆呆地佇立著不敢動彈。
此時，使者恭敬地向老婆婆說明了來意：「老太太，您無須驚慌，吾等僅僅是奉公主殿下之命前來。由於公主將要與鄰國王子聯姻，所以想請您老人家務必在禮服上發揮您精湛的手藝——在夜晚著用的禮服必須符合聖誕夜的意象，也就是如同鑲滿了動人心魄的寶石晶體的刺繡；而白日的禮服則是想請您表現出黎明的色澤，以及沐浴在其中的，生氣蓬勃的青蔥草木。」
在聽取委託後，老婆婆用拇指和食指摩娑著下顎，陷入了沉思。半晌，她像是有了好主意，乾脆地許諾道：「老身定不負所托。」
「那麼事不宜遲，我們這就為您準備所需材料，請盡管取用這些布帛和絹絲吧！」語畢，眾使臣們效率高超地從城堡的倉庫中運來了各三卷的七彩絲線，以及散發珍珠光華的純白熟絹布。
在收下這些材料後，老婆婆只是一如往常地丟下了一句：「過九十天再來拿成品吧。」隨即俐落地關上了大門。
於是時光飛逝，應約而來的使者從老婆婆手中領取了一個茶色的小紙包，並且受到了"萬萬不可在中途將其打開"的叮囑。
裡面到底是多麼炫人眼目的服飾呢？
隔日，在光線熹微的臥房中，按捺不住好奇心的公主穿上了期待已久的禮服，隨後對鏡欣賞起自己的倩影。
當下，即便是見慣了華服的公主也不由得地屏息良久。
穿上這件禮服的自己簡直與海底的人魚如出一轍，其下擺的弧度彷彿浸透於瀲灩水波間，映照出了宛如銀白色的珍珠融化般的深淵帶中，逐流搖擺的微藻和躍動的海沫，以及與之應和著的，隱隱湧動的流光。
而她垂墜在肩上的秀髮好似傳出了潮水的清香，圓潤的玉足旁也猶如散落著點點櫻貝。
當東昇的旭日照耀在城堡石柱之際，公主身上的禮服又隨著光源的移轉而有了驚人的變化。
海中的絕景早已被覆上了一層輕薄的面紗，取而代之的是，在璀璨的薔薇色光芒中，新芽吐翠的小樹輪廓愈發清晰。到了正午時分，全身發出耀眼亮光的公主就等同於天上的烈陽那樣地明艷照人。
在輕聲低訴著歡愉的焰色襯托下，公主那澄澈的碧色美目彷彿受到了上天的恩寵，顯得更加醉人。
不論遇上什麼傷心事，只要穿著這件禮服，公主就能忘記所有痛苦。精細的刺繡中似乎被灌輸了源源不絕的喜悅，日復一日地滋潤著公主的心靈。
然而令人覺得奇怪的是，獻上禮服的老婆婆自此之後就失去了一切蹤跡。
不光家門的大鎖生出了紅色的鐵鏽，就連窗戶上也佈滿了蜘蛛網，僅留下一條黑色天鵝絨材質的幕布。但是，在那條幕布上，卻繡有了世人前所未見的，壯闊磅礡的驚世之作。
在純粹的黑色基底之上，如夢似幻的銀河由右向左流瀉至天際。恰似發著光的，金色的、銀色的麥桿，以及漫天或藍或綠的繁星之下，宛如銅鏡的明月高懸，而被朦朧的月色勾勒著的群山萬壑儼然如同蔓草紋的模樣一般。
要說最令人讚嘆的部分的話，那就是無一遺漏地繡出天鵝座和孔雀座等星宿的，老婆婆的那份匠人精神吧。
只要凝視著其中構圖，人們就會對自身的存在感到混亂：我到底是身處在被老婆婆棄置的殘破小屋裡呢？還是作為一顆恆星，在明朗的秋夜裡發光發熱呢？
……可惜小屋已然人去樓空。
不過，在每月的八日，也就是月亮變成了半枚眼鏡鏡片的形狀時，瀅瀅月光就會透過覆著蜘蛛網的窗戶，輕柔地喚醒黑色天鵝絨布上的風景。
此時，恍若要從布料上降臨到人世般，紅與黃的恆星熠熠生輝著。一旁假寐的嬋娟也悠悠地迷離了紅塵。
在那優美的景緻中，不知何時出現的老婆婆再次捲動起美麗的絲線，而一直陪伴著她的那三隻老鼠為了減輕老婆婆的負擔，正分別站在相應的位置上，模仿著紡車的運行，快速地跑動了起來。
就在那個時刻，發出鑽石般璀璨光芒的流星群，以彷彿要衝破窗戶的氣勢，一閃即逝地掠過了整張布幕。
然而沒有人發現其中的玄妙之處。
即使到了風向雞單腳站立著，並且用雙翼遮住了睡顏的時刻——老婆婆也依舊捲動著她美麗的絲線。
〔一九二三年九月〕
—————全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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