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羊大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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紐約日記

羊大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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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就在這凝結的果凍中沈默,目光呆滯,嘴裡念念有詞,像是烤箱裡的一根根蠟燭一樣弱小無助。

今天傍晚才出門,鎖門時聽到有人在叫我。

抬頭一看才發現,一個穿著四角內褲的半裸大爺在二樓樓梯的盡頭,略微探出頭,向我打招呼。

「不好意思,我是住在三樓的XX(我沒聽清名字)。我的電腦出了點問題,你能不能幫我看看?」

我腦海一瞬間閃過了無數個「紐約怪奇物語」般的恐怖故事。趕在我樂於助人的本能答應他之前,我編了個自己要趕時間的藉口,倉皇逃掉了。

跑掉之後我還是有點過意不去,萬一人家真的是電腦壞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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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這不是第一次獨自走在紐約的街頭,但今天是第一次戴上耳機,一邊聽音樂,一邊走在路上(之前一直要堅持「聽到紐約的聲音」)。模式切換之後,我突然發現,如果有合適的音樂伴奏,遮住警笛聲、建築工地聲、偶爾的叫罵聲、鳴笛聲等等像是一鍋爆炒的各式聲音之後,紐約一下變成了一個古典、戲謔,甚至還有些羞怯的城市。

如果耳機有降噪功能就更好了,你甚至會覺得紐約有些幽靜,像一隻優雅的司芬克斯,一言不發,笑咪咪地注視著你。

 地鐵上的座位非常窄,哪怕我已經非常克制,我還是會不由自主地打開雙腿,影響到兩邊的人(「可能是因為男女在成長中受到的教育不同,在社會中的安全感也不同,所以坐下之後的本能動作才會如此吧」——夫人曾這麼推斷過)。哪怕我真的正襟危坐,盡可能優雅地併攏雙腿,我的肩膀也總是會撞到旁邊的人,大家都擠得很不自在。好在這是紐約地鐵,沒人覺得自己應該自在。

我肩並肩地和大家一起擠三明治,與荒誕的城市生活久別重逢,我心中充滿喜悅。 

也許是因為我心情很好,世界都跟著變樣了。

來到紐約的這幾個星期,我還是第一次見到有這麼多人在地鐵上看書:坐在我旁邊大姐在看《三體》,也許是因為我的亞洲面孔,她總是有些神色緊張地斜眼觀察我有沒有在偷看她的書(是的我就是在肆無忌憚地在旁邊偷看,看她讀到哪兒了:汪淼還在玩三體人的遊戲);對面的女生在看王爾德,一副開心享受的樣子,手裡還在轉著一支自動鉛筆,隨時做筆記;遠處還有兩個小朋友在全神貫注地讀kindle,太遠了,不知道他們在讀什麼。

剛剛趕在最後一秒衝進車廂的女生從書包裡掏出一本黑色硬皮書《Bluebird, Bluebird》。她穿著黑色白點的波爾卡長裙,套著駝色的羊絨背心。可能是剛剛衝得太猛,她還有些心神不寧,拂了下前額的頭髮,尷尬地環顧四周,結果除了我並沒有人注意到她。

遠處的男生雙腿大開,像是癱在沙發上一樣佔據了三個座位。白色的T恤印著不明所以的文字,球鞋擦得乾乾淨淨,耳環鋥亮,捲髮像是新燙的一樣,有那麼一兩根垂到了眼前,正在全神貫注地讀著最新一期的《經濟學人》。

只有坐在我右邊的老爺爺正在臉書上刷美女圖,屏幕上是一位豐乳肥臀的性感黑人大姐,嘴裡含著一根棒棒糖,眼看就要從屏幕中爬出來。

可能是因為今天天氣轉熱,車廂裡開裡冷氣,奇蹟般的沒有任何異味——瞇起眼睛、不太較真的望著這一車文化人,我他媽還以為自己在倫敦地鐵裡。

突然廣播裡響起了一大段嘈雜的胡言亂語。廣播一結束,車廂裡立刻爆發出響亮的抱怨與咒罵聲,有人陸續站起來準備下車。問了旁邊的乘客才知道原來過了這一站「時代廣場/42街」之後,列車會連跳四站,到14街的時候才會停車——很顯然除了我所有人都聽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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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經輾轉,我和夫人在唐人街的「波記」門口見面。我的好朋友Sean曾大力推薦波記,簡直要把它比作唐人街之光:

「1923年開業的潮州小吃,招牌菜『白灼豬腰』,簡簡單單豬腰子chao水灑胡椒。」

儘管現在只是一個平凡的工作日,一個普通到不能更普通的下午,普通到唐人街路邊的污水都沒有任何特別的形狀,「波記」卻沒有開門。

我們只得一路向北,在「小意大利」裡找到了一家東南亞餐館,喝到了以日本威士忌「季」打底、又是桃子又是檸檬的雞尾酒「日與月」,吃到了辣到超乎想像的新加坡炒飯,開開心心地和酒保聊天,用我們的家鄉方言肆無忌憚地對周圍的客人評頭論足。

從餐廳出來的時候太陽已經落山,但撥開濃墨般的烏雲之後,還能看到沈靜而醇厚的深藍色天空。舒適的夜風把城市裡的異味吹得乾乾淨淨。

帶著輕鬆的心情,我們決定坐地鐵回家。轉到1號線的時候,發現地鐵的冷氣壞了。

在這個密不透風的鐵盒子裡,溫度變成了一種聲音,轟鳴不止,蓋過了地鐵列車的噪音。味道也和溫度一起被推到了最大。果凍——氣味、溫度、空氣、聲音、時空都變成了濃稠到化不開的果凍。

大家就在這凝結的果凍中沈默,目光呆滯,嘴裡念念有詞,像是烤箱裡的一根根蠟燭一樣弱小無助。每當列車到站,車門打開的那幾秒鐘,就會有一陣清涼的空氣,帶著那一站特有的味道湧進車廂。

一位大塊頭的女生穿著厚厚的衛衣上了車,想要逃走卻為時已晚,車門已經關閉。她帶著驚恐的眼神,紋絲不動,嘴裡嘀咕著什麼(也許是可以降低體溫的魔法咒語),很快車再度停站,她頭也不回地跑掉了。

我們在桑拿車裡一路談天說地來轉移注意力,終於堅持到了目的地。從地鐵口出來的時候,好像重新學會了呼吸。

從唐人街吹起的那陣清風追上了我們,帶來了我們這個街區才有的味道:路邊的法國餐廳工作日晚上依舊坐滿了開心的食客,已經關門的大麻店裡老闆和朋友在閒聊,流浪漢坐在路邊像是瘋癲的詩人一樣跟自己對話,十字路口的司機帶著深仇大恨在鳴笛,名貴的小狗在路燈柱下優雅地撒尿。

有些人的一天已經結束了,有些人的一天剛剛開始。紐約的這一天轉啊轉不會停下來,沒有開始也沒有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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