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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來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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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日書#3.1|小俠,請妳長大

莫來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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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你長大我會更愛妳。如果有得選我不想愛妳。
第一天(7月1日) 寫一段難以定義但對你意義重大的關係。

其实第一天有很多想写的人。我觉得我的一切人际关系都很难定义,我曾看到漫展上拉起的横幅,「爱情的终点是亲情,骨科只是出生在了罗马」,「朋友之间不能接吻吗?你凭什么这么说?我们当然是朋友!哪怕接吻十次,九十九次,一千次,我们都还是朋友!友谊岂是如此脆弱的东西?」 立刻转发给朋友,并点评,「当你是酷儿的时候同人女的梗就是你的人生啊。」 我的确和朋友接吻过许多次,我也和曾亲吻做爱过的人成为了亲人。

而哪怕是那些我称之为「朋友」的人,也似乎和一般定义中的朋友不太一样,有些朋友我很少见面,有些朋友我甚至很少聊天,有些朋友我与ta常常交流却对对方的世俗生活知之甚少,因为每次都在大肆谈论形而上的议题。

而我对ta们都有深深的爱。于是思索了很久到底该写谁才好。

然而我决定还是写小侠。

我与小侠正在香港旅行,我忘带电脑,只能用手机打字,也疲惫万分,整理不出太细腻的思绪,而小侠又是极其需要关注的女生——比如此刻,她就打断正在写作的我,非要和我讨论清楚晚餐的面包佐菜到底是什么,是腌鱼,是腌鱼,是腌鱼,我连说三遍,是因为这对话已经发生过三次了,在餐桌上,走出餐厅时,和坐电梯上楼时,我希望她记住了就可以不要再问了——和她相处非常耗费心力,她的需求总不能直接表达,也总是前后矛盾,而我的需求她也总不直接理解接受,总是要来回解释辩论一番。因此,我这几天满头满脑满心满眼都是小侠,实在没有写别人的余裕。于是写小侠。

小侠是我认识最久的女生。印象里,她就一直是有点笨拙却异常感性的样子,因此总是词不达意,因此总是陷入误会,因此总是上当受骗,因此总是陷入悲伤。而我也已记不清从什么时候开始就一直默默支持照顾着小侠。

小侠曾是农民工女孩,生活辛苦,那时又刚生育,孩子才两三岁,她没法去工厂上班,便租了报亭开小卖部,但人总要上厕所,总要有事离开报亭,她不在的时候都是我帮她看店。

小侠算不清数字,涉及到银行账目、房租水电、保险缴费之类的事情,都得叫我帮忙,每个月她拿到工资,就得摊开在床上一张一张让我帮忙数清楚。

小侠考驾照失败,哭得没法坐车,我喊父亲开车去接她,给她发送普希金的诗,反复劝告开导一整个下午。

小侠同伴侣在饭桌上吵架,却还得洗碗收桌,我让她出门走走,我马上出门来找她,再洗碗擦桌,又出门陪小侠散步三四公里。

小侠与伴侣创业,在超市货架卖鸡蛋,不得不开一个公司名目,一切法律条目、合同、报表、账单、货单,都得我来帮她。

小侠与伴侣的小小创业计划失败,巨大的金融企业轰塌,砸到了旗下一间超市的一个鸡蛋货架,血本无归的同时,还失去了本来刚刚燃起的生活向好的希望。我那天到她家,正好停电,她点着蜡烛垂泪,婆娑着问我,怎么办,怎么办。我说,不怕,有我呢,都会好起来的,总会有办法的,一步一步来。

小侠卖房,又买新房,先申了房贷,后准备用卖房款提前结清,却稀里糊涂地被职员骗着买了理财。小侠打电话给我,又是哭,我坐高铁回去找她,问她要购房合同,她说她没有,我只好一边想办法继续投诉银行,一边语重心长地教育她合同意识是什么。

小侠是我的生物学母亲。

我为小侠做这些事时,是两三岁,七八岁,十二岁,十三岁,十四岁,十五岁,十九岁。

而小侠这次在香港,我稍不留神她便走错路、排错队,接过本不想要的传单,说出一些不太妥的话,接了一通电话又险些被诈骗。

但小侠其实才四十八岁。不过她向来如此。

而且小侠是个和她说起话来很辛苦的人。

前两天和她在广州碰头,我说我快到了,你帮我买杯水吧。

她说我给你买咖啡吧,发来一张星巴克照片。

已经晚上八点多了,我正在努力调整作息。但这样和她解释就会很麻烦,她会继续和我说“你以前不是也晚上喝咖啡吗”,还得继续辩论一番。

于是我说不要,我很不喜欢星巴克。

她说看见卖水的自动售货机了,要不要买饮料。

我说不要,我想喝水。

她说怎么回事,怎么买不出来。

我只有一瞬间的淡淡无语,毕竟从小到大都是我在照顾她,她水都买不好也不意外。

我问你在哪个地铁口。

她发来四条语音,我在哪个地铁口啊,我去看下,我不知道哎,我就在星巴克门口这里。

我又闪过一瞬间的淡淡无语,嘱咐一句你别动,就搜索星巴克在哪里,有没有两家星巴克,她的图片是哪家星巴克。

见面后她说要不还是买星巴克吧,渴了总要喝的。

我说,我不要,我只要喝水,走一走肯定就能看见卖水的地方了。她这才说好吧。

地铁口的自动贩卖机人太多了,我就拉着她先走了。

后来又遇到自动贩卖机,我买了水,她要买饮料,又问我要不要喝可乐。

我说,我不要。

她买了果味饮料,又问我要不要喝。

我说,我不要。

她说,你先喝两口再给我呗。她错误地预设,以为我介意和她喝同一杯饮料。

我说,我不要,我只想喝水。

和小侠呆在一起想喝口水都很辛苦,有很多额外的重复的沟通成本,和忍让担待的情绪劳动。

其实我在长大后,在我进入所谓「中产阶层」以后一开始听到别人说自己如何难以忤逆自己的父母时,觉得很难理解,因为在我的印象里,父母是很弱小很无力的人,被有限的禀赋与资源困住,被迫承受着日子的重压的人。小侠要怎么束缚我、规训我呢?她对自己的生活都应接不暇,时时刻刻都需要我的帮助,怎么还会对我的人生指手画脚。

小侠前两天参加了性少数家长所组成的志愿者培训营,听了别的家长的生命故事后,她和我说,感觉自己在我最难的时候什么都没做。她问我,我该怎么补偿你呢?

可是小侠,你又能做到什么呢?我在那时也并不是没有向你出柜,可你又能做到什么呢?

于是我耸耸肩,说,也不用。

而写到这里我想,如果非要说的话,也许我所需要的弥补方式就是请你长大。

我想这就是我和小侠的关系里难以定义的部分,生物学意义的母亲一直被照顾着,而生物学意义的女儿则一直在扮演母亲。

请你长大吧,小侠,你可以一直都没做我的妈妈,但我不愿再做你的妈妈。请你长大吧,小侠,因为我没有准备好要做妈妈,我还有一场自己的人生要担惊受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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