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腿、河流、地衣
聊天或填表碰上年龄,每次都要算一下,最近已经连续两次觉得自己是 1997 年生的,再算 2022 - 1997 = 25,事后才想起来不对。 依然在学校里,依然每周有要读的篇目、要交的作业,依然觉得自己正在过的这种“成年”如同游戏,只我这唯一的成年玩家总无法全然投入,每每惊异、谨慎地一顿。
我怀疑成年只是习得了一种走路姿势。 或栖于伴侣臂膀,成为被卡车运输的一棵树上的钉子户小鸟; 或抡圆了三头六臂讲话,一行人像小糯米团子没煮开粘成了大糯米团子,路人猛一屏息用力才将他们咕咚过吸管; 或西西弗斯式地陷入与一双阔鞋的搏斗,我就见过这样的一个,小小的个子,裤管都盖不住鞋大大的豁口,走一步是撑一竿船,偏还走得极快,好似船正漏水,要赶回码头去; 或像我一样只能执拗在自己的脑袋里走得飞快,一旦有人同行就要花上十二分力气邯郸学步,谨防顺拐。
如此走着,一天遇上夕阳逆光,被逼得盯牢往来路人的小腿。 绿灯,顷刻被四面八方张牙舞爪的小腿吞没。 瞬息惊惧让人获得洞悉毫厘的超能力,一眼看清了所有人膝盖以下的部位,平滑反光的,光晕柔和如植物毛刺的,干瘪的,肿胀的,肌肉攀覆小腿胫骨的,圆滑的,菱形的,弹簧的,白骨的,气态的,肌腱极细长好似吊脚楼的,软弱无骨的,外侧通直而内有笔锋的,内侧刀削而向外盘踞的,经脉虬曲的,脚踝被小腿淹没的...... 约定俗成竟然期待我在这些小腿中选中一双,更吓人是我竟然不知不觉兼势不可挡地也已然成为了这些小腿中的一双,早就失去了自由穿行于膝间的孩童特权。 恐惧僵直里,生物本能抛出锦囊妙计:你不如拔腿就跑。 于是在一片血腥中笑起来。
我的卧室往东四个街区,有一家医学博物馆。 迎面 139 只人类头骨收藏,记有年龄、出生地、死因、甚至职业,慢慢看完这一整墙,紧挨的转角矮柜里就有爱因斯坦大脑切片,仿佛参观酒窖之后的品酒环节。 这一层展览死亡,地下一层展览通向死亡的路途。 无穷多的肿瘤,像小孩在人体绘本上任意画圈,此外,个子很高的是巨人(不知要高到什么地步才能算作有病了,或者其他一切的生存情况也应可以折算成一种身高),共享肝脏的石膏模型是连体人,还有一位主动献身的骨架,前提是要将自己的珠宝一并展览,普通暗淡宝石头冠,小狗胸针,毛绒麋鹿耳环,看完全忘了主人有什么病。 北面楼梯底下的展柜里有几副不同月份胎儿的全身骨骼,鱼刺似拧巴的小东西,依陈列出土黄金饰品的方法钉在黑绒布底的相框里,棱角和排布都透着犹豫,仿佛从潮湿土腥的母体里面被挖出来的时候就已经散落成了这个样子,考古者全不知怎么将其还原成器具。 这黑绒布相框被一屋子增生与衰败的奇观环伺,圣洁宁静。 拔腿就跑的那天,它是整个宇宙里离我最近的消防出口。
二月二十四号,打仗了。 消息说基辅可能在 24 到 48 小时内沦陷,报的人,读的人,惶惶里都生出兴奋。 第一颗炸弹落在香港,九莉在楼梯上忽然说:“我非常快乐”,原来快乐是这样子。 结果数周,数月地打了下去,基辅还在,人早又颓了。 不过坐长途大巴下山,颠了一下,激起一小片左右张望,终于面孔上波纹淡去,又倒映出其他人的样子。 大巴最后在博物馆靠站,路牌:集体外骨骼幻想综合症。
拎着一兜菜路过 139 只头骨家门口,耳机里一个小女孩正跟着父亲学习一首母语的诗。 父亲说,是我的母亲教会我这门语言,也许那时候她就知道这语言将消失,我也这样教你,可能不实用,但你只有叫我 dada,我才感到自己真的是你的爸爸,这不是学校的语言,不是日常生活的语言,这是爱的语言,是我们俩之间的爱的语言。
继续拎着那一兜菜,边走边哭了起来。 日复一日喝下污水的人原来会这样嫉妒遭遇竭泽、几近渴死的人。 圣水永远是圣水,干涸的圣水更永无被玷污的可能。 我却该如何将我的河、我的血分为两流,一支洁净,一支肮脏,一支爱,一支罪。
耶和华指示摩西:哀号何用? 告诉子民,只管前进! 然后举起你的手杖,向海上指,波涛就会分开,为子民空出一条干路。
我觉得摩西并不曾面临同时啜饮并淹死在河里的困境。
二十岁,胸口浮出一小块红色。 不是血管爆裂出小红点,也不是天降颗朱砂痣。 一小片柔软无知觉的岛屿渐渐隆起,边缘模糊,有潮水涨落。 长辈提议去找个皮肤医生把这一块去掉,懒着,见它不再长高,就留了下来。
年初读告示,床前明月光地记熟了一则。 王冠今若在世,已经 45 岁,五官清秀,性格开朗,下唇边有痣,不难辨认。 童年的月光里,许多同家人亲昵的时刻,绞着胳膊数我手上的痣。 我的告示很早也写好了,右手掌纹贯通,五岁在脑门正中撞了天眼似的浅疤,多痣,背上三颗如等腰三角形。 大概太拗口了,煞气重,这一串无论如何也加不上五官清秀性格开朗那样的话,才侥幸没用上。
我决定上辈子成为一棵树,一棵在秋天变得金黄、抖落叶子的树。 树二十岁的时候第一次被砍去枝丫。 树长相清秀,性格开朗,有一个树疤,不难辨认。 薄雾笼罩秋林,偶然打照面的人都不是与我共享母语的相貌,我得以一人假扮耶和华、摩西与子民,编织自己的树疤。
转过河湾,一头栽进雾里。 原来雾像鹅群一样喜欢在这里驻足,不知是将拐角当作尽头,还是囿于河心岛的丰饶。 听过名叫树生、槐生的,却没有一个雾生; 有一个日本姓氏写作早雾,大概他们的雾喜爱霸占时间。 左手袖口泛痒,湿软地爬向心脏,抓了两下更显刺挠。
雾抖擞翅羽,发出嘶鸣。
提前几个月,在本子里为那天写下一个单词。 结果那天平凡得令人失望,未见峭壁,竟也没有吵闹欢欣。 脸上的木然成了型,整张掀下来,撒上白糖、黄豆面。
天气和暖,穿回短袖,跑来一个穿红毛衣、牛仔裤的人。 是尼尔叔叔,我认识的第一个美国人,他总是跑着出现,对我一个人说:“嗨大家好,又见面了”。 “嗨”是一个向下的滑音,“又”是大步奔过山坡,夸张并潇洒,我总觉得美国人就是如此说“嗨”和“又”两个字的那些人。 尼尔没有停在我面前,我想他一定急着去河湾那头用白胶和报纸造雾。
我们都是地衣。
读到一篇论文,开头这样写道。 地衣是真菌和绿藻门或蓝绿菌的共生体,前者提供外壳保护,后者进行光合作用提供能量。 人类,且不说构成我们的真核细胞都是古代共生体进化的产物,在我们以为是自己个体边界的皮肤之下,住满了细菌、微生物、无机生命,即使子宫内的胎儿也已经与细菌共生。
因此没有人是无菌的,没有人是个体,没有两个个体结婚生育这样的自然纲常。 真正的自然是,我们都是地衣。
世界是,衣原体手持绿码,大肠杆菌君临天下,白色念珠菌与金黄色葡萄球菌喜结连理、比翼二十万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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