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蓮霧的籽

內角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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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子萍在菸霧中看見那銳利眼神底的寒冷,想起那雙眼珠子曾經渾圓溫柔,在他倆小時曾一起玩耍、在平房的閣樓裡玩扮家家酒的遊戲中,表妹總設法扮演好自己的媽媽。

「看不到了,」莊子萍從後座探出頭來,瘦窄的肩膀擠靠在駕駛座與副駕駛座的中間,「媽,雨好大,你看得到路嗎?」

 高雄往屏東的縣道上,路肩停了整排閃著大頭燈的轎車。夏季的脾氣像經期的陣痛,分鐘前還是炎熱的大暑晴空,下秒無預警的雨勢猛烈、閃電又打雷,伴著大風在空中匯聚一道又一道的瀑布,打在車頂上像冰雹又似鼓擊,車內聽不清楚廣播電台的人聲,耳朵進了水。黑天大雨遮蔽擋風玻璃透外的視線,媽媽打了方向燈,壓低身體不時望向右側的照後鏡,小心翼翼地駛入路肩的隊伍中,停靠妥當後拉起手煞車,一副終於解除警戒地說:「西北雨啦,一下就停了。」

莊子萍靠在後座的椅背上,仰頭從後照鏡看著媽媽,十八歲離家後的第一個暑假,他第一次看清楚媽媽的人中和唇珠長什麼樣子。

「很久沒有去找你小阿姨了,我們姐妹住這麼近,偶爾見見面也好。」媽媽開啟回憶的閘門說道。「你記不記得你小的時候,我們都會去糖廠啊!跟阿姨他們一起,還有帶你表妹啊!有一次也是下這種大雨,你記不記得?那個雨喔,比現在還大,他一直吵著說要吃冰啦,到了之後買給他,奇怪又不吃,就被你阿姨揍⋯⋯」

路肩的隊伍慢慢解散,陣痛和緩,雨勢漸弱。

 「雨變小了。」莊子萍說道,他錯過了媽媽的演講。

「⋯⋯。要不要、想不想吃冰?」媽媽一邊說,一邊看著左邊的照後鏡,放下手剎車將車子開回縣道上。

「我月經來。」莊子萍盯著車窗上的雨滴,視線停在它飽滿的下緣。

「走啦,很久沒有去糖廠了欸!」

「我不是說我月經來嗎?你想去可以自己去啊!」

「欸⋯⋯?」媽媽發出一連串不可置信的語助詞,聽來充滿不悅,他擺出氣憤的作態開始用單手開車,騰出的另一隻手在空中畫著怒字。「你講話怎麼⋯⋯不然你難得回家,整個暑假都要待在家看電視嗎?都是家人,我想去看看我姐姐,你也很久沒看到你表妹了、去找你表妹,一起、一家人難得⋯⋯」話都沒辦法說好,媽媽一時還錯過要轉彎的路口。

車窗上的雨滴因累加的重量而不斷往下滑墜,勾成一條一條的水痕。莊子萍感受那下墜的拉扯,經血直流,有血塊阻塞在某個地方出不來,悶痛脹熱,潮濕的陰部無法收聽太多指教。

「我又不喜歡他們。」

雨過的冷風從微開的車窗縫隙流了進來,轎車駛過高屏溪,外頭的景色已無大廈高樓,多得是一整片綠田、檳榔樹和平房。莊子萍看那平房像看著車窗鏡面的倒影,映著雨滴的痕跡,他感受一種煩躁是來自於媽媽,也來自於自己,更同時來自於他兩人的緊密連結的繼承組件,他瞪著玻璃窗上的眼睛獨坐在田埂間,想通透紊亂的心緒,想問:究竟在煩惱什麼?

小阿姨的家是自己起的房子,寶藍色掉漆的鐵捲門裡停了兩台野狼擋車,有神明廳和曬衣桿,鐵製狗籠和藤椅茶几。大日照在無遮蔽的柏油路上,蟬鳴嘶吼,熱氣已經淹過頭頂,媽媽把車停在平房隔壁的碎石空地,轎車熄火了。

「來!還不下車在幹嘛!來——下車!」小阿姨嘴裡嚼著檳榔,用敲門的手勢打著車窗玻璃一邊抖落菸灰。莊子萍被小阿姨的灑脫和熱情所驚嚇,他隔著車窗第一次看清楚小阿姨的五官,那笑容擠著眼角的魚尾,法令紋也比媽媽深得多,新生的白髮從根部冒出,只有用橡皮筋綁起來的那撮馬尾是不自然的黑,同他一口血紅的爛牙操著台灣話,像個矮小的駝背老頭。莊子萍盯著小阿姨被烈日曬得粗大的毛細孔呆愣著,「開——門——!」小阿姨揮著他手上的菸,笑著喊。

平房的深處是天花板特別低的廚房,紅木圓桌上有吃剩的地瓜粥、醃菜和煎魚,媽媽看著裸露在外的飯菜被蒼蠅覬覦啃食,便將壁上的菜罩蓋在上頭,小阿姨嘴裡叼著菸,一點也不在意媽媽把菜罩蓋在飯菜上,像那些飯菜是沒人要吃的,不在意有誰要吃似的。小阿姨邊翻弄櫥櫃上的碗盤,漫不經心地命令表妹從冰箱拿豆沙冰出來招待,表妹看了莊子萍一眼,把裝著豆沙冰的電鍋內鍋甩放在餐桌上。「現在是什麼意思?老大了?」小阿姨伸起手來,把嘴上的菸高高舉起作勢揍人,卻反向拿了櫥櫃裡的湯勺。

「來來來,是你們要來我才做的喔!阿萍小時候最愛吃的!」小阿姨替莊子萍盛上一碗,也替媽媽盛上一碗,那是自家手打的豆沙泥伴著糖水冰鎮而成的,莊子萍接過豆沙冰,看見小阿姨粗糙黝黑、皺紋乾癟的手,是那樣一雙手打出綿密如細霧一般的豆沙冰。表妹自己盛了一碗自顧地端去外頭和老狗皮皮一塊兒吃,莊子萍想過要跟上去的,想過卻還是捧著瓷碗直坐在紅木圓桌的一邊。

「這幾個月比較不好過啦。」小阿姨朝著過於低矮的天花板吐了一口菸。

「我知、我知啦。」媽媽無奈的回應。

「我打給曉雯,也不回,打電話給阿民,說在忙啦!想說他們都在台北,根本沒心理我咧!」

「也對啦,」媽媽板起臉來:「有沒有心,也要看平常時有沒有聯絡。」

「哎!話也不是這樣說的,又不是不知道最近都在田裡,那個蓮霧⋯⋯」

「蓮霧、蓮霧、蓮霧,一年四季都是蓮霧,也沒看你過年過節拿半顆給我。」 

蓮霧的中間是絮狀的,沒有實心。小阿姨手頭的菸熄了,他抖一抖長長的菸灰,一瞬間崩塌的樣子好似抽離一種虛假的平衡,讓關係回到它本來的面目。莊子萍盯著裝豆沙冰的電鍋內鍋,模模糊糊地看見電鍋反射媽媽和小阿姨的身影,他們姐妹的身形如此相像,兩者的生命與生活方式卻背道而馳。莊子萍含著豆沙冰,用口腔的溫度將冰化成糖水,豆沙糖水又死又甜。

「家人一場。」

「對,對啦,家人一場。媽走的時候也沒看到你,爸生病的時候都是阿民在照顧,兄弟姊妹這麼多,就沒你一句問候,再怎麼說那都是爸跟媽啊。」 

媽媽拿出一紙厚厚的信封袋,面無表情地放在紅木圓桌上,那信封袋孤零零地被放置在那兒,這空氣底下沒人敢動它,包括小阿姨。「這是最後一次,真的,這是最後一次。」媽媽嚴肅的表情皺著眉,眼角夾著淚,心寒,像在參加一場告別式。

所謂的手足相持,對媽媽和小阿姨來說,可能也只是一種於心不忍,不忍自己的姐妹生活過得不好,而自己豐衣足食;捨不得自己的姐妹嗜賭欠債,才一次又一次伸出手,總想救一點什麼的,小阿姨他們那一家人會不會就過得好了?莊子萍在這場告別式中聽見媽媽內心的呼喚,也或許是他共感了一種優勢階級的負罪感,一時明白了,他羞紅臉捧著豆沙冰快走出廚房,低著頭穿過狹窄的走廊後,看見表妹坐在籐椅上吸菸。

表妹斜眼看了莊子萍一眼,莊子萍愣了。

對表妹來說,這個屋子底有的是熱水和床被,其他的物質需求得靠他自己掙,沒有人鼓勵他求學或是有什麼遠大的志向目標,他的未來並不遙遠,在他這年紀理當需要點夢想的,可他的未來便是每個明天,他得以倚靠的肩膀就是他自己的肩膀。莊子萍在菸霧中看見那銳利眼神底的寒冷,想起那雙眼珠子曾經渾圓溫柔,在他倆小時曾一起玩耍、在平房的閣樓裡玩扮家家酒的遊戲中,表妹總設法扮演好自己的媽媽。

太陽就要下山,表妹起身站在家門口,面向馬路抖了抖菸屁股,食指奮力一彈,將菸頭彈到對街的燈桿前,他又回頭看了張子萍一眼,才拉著皮皮的圈繩往市街的方向走去。

天黑的鄉下地方,路燈特別亮,那路在黑夜中被照得清清楚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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