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草人與飛鳥
我們在四樓上課,他站在黑板前面給我們講解文法。台下的學生幾乎沒有人理會他,有人聊天,有人打瞌睡,有人傳紙條,有人發呆,有人在課本上塗鴨,不管他問我們什麼,我們永遠都在做自己的事,彷彿他是個自說自話、可有可無的人。
他是個好老師,總像朋友一樣溫和隨便地對待我們,有時候會跟我們講講人生的大道理,苦口婆心地勸我們用功,有時候又和我們一樣瘋瘋顛顛,講起笑話來恣無忌憚。我們都愛上他的課,可都不愛聽他講課,因為他講的課總是很無聊。
他開玩笑對我們說:「我就像是個稻草人,而你們是看穿了我的飛鳥,一點也不懂得敬畏我。這樣也好,我一向是不喜歡令人敬畏的。」
有一次他又說:「你們這些飛繞在我周圍,浪擲糧食的自在的飛鳥們,現在,糧食實在太容易獲得了,所以你們永遠也想不到沒有糧食的日子。你們知道做為一個稻草人最深的悲哀是什麼嗎?──就是看著那些隨意蹧踐這一片片良田的飛鳥,卻一點辦法也沒有。當然,稻草人也有快樂的時候,當成群的飛鳥停憩在它身上嬉戲、享用生命的歡悅的時候,也許是在晨曦初露,或是在夕照將我們的背影拖長的那一刻。雖然時光是稍縱即逝的,卻都值得快樂。」
我相信沒有人聽得懂他在說什麼。我是說,如果真的有人在仔細聽的話。然而事實上,根本沒有幾個人在聽他說話。望著眼前這個長袖輕舞的稻草人,我忽然覺得他是一隻飛鳥,而我們才是那無心無腸的稻草人。
今天他看起來輕飄飄的,好像雙腳沒有踩在地上似的。有時候他會望向窗外,或看著我們每一個人微笑。我不著痕跡的觀察他,他說的每一個字幾乎被所有的同學輕易地放過了,好像他們的聽覺神經只對他一個人關閉。沒有人看得見他的認真與熱情。然而,不知道為什麼,大家突然在他詭譎地揮動雙臂的時候恢復了聽覺,他說:「你們知道什麼叫做飛翔嗎?當然,你們一定知道什麼叫做飛翔,可是你們看過飛翔的稻草人嗎?注意看,我要飛了——」
才說著,他就往教室外面衝去,衝上走道上的欄杆,擺出飛鳥朝下俯衝的姿式──飛下去。他是飛下去的沒錯,因為我清楚看見了,他寬大的長袖子在空中拍動了幾秒鐘。
那一瞬間,所有人都安靜下來,也許還伴隨著幾個女生不由自主的尖叫,但我相信沒有人關心或聽見。在那短短數秒的停格,我的腦中像曝光底片洗出來的照片,空白刺眼。等我開始能夠思考的時候,大部分同學已經衝出教室去看熱鬧了,只有一名女生留在座位上摀著嘴巴,驚駭得掉下眼淚。
我望向窗外,碧藍的天空像上了油彩似地澄亮。我心中一片死寂,慌得不知道哭或笑。那種難堪,叫人上不來,也下不去。
全校師生都出來了,吵嚷的人聲鼎沸了整座校園。我盡全力擠身到欄杆邊緣,卻怎麼也看不到底下的情形。汗水挾著歎息流進我的眼睛,有那麼一段時間,陽光只剩下一條朦朧的白線。等到我的眼睛再度適應周遭的世界,所有人也都走光了,校園空蕩得連鳥鳴的聲音都聽不見。我探頭望去,人群不見了,老師也消失了。要不是那一抹殘餘的血漬,還有從老師身上遺落的幾樣小東西躺在那裡,我幾乎要以為自己做了場荒誕的怪夢。
我的手握住紅漆斑駁的欄杆,那上面有老師跳下前留下的一小塊鞋印,像一面小小的人生的圖騰。鳳凰木在陽光掩映間擺動它細碎的葉子,一陣旋風掃過,葉落滿天。我在那裡站了好久,幾乎不感覺時間的流逝,直到夕照剛好落在紅漆欄杆上的那一小塊鞋印上,彷如浮上來的一抹淡了的血印,我這才驚覺生命已經悄悄滑過指尖,再也不回來了。而我唯一能做的,只是掮起書包,慢慢踱出校園,向那一片慢慢翻起銅紫色的空曠夜空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