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載:戰後日記(四)
八月某日
天沒亮就去割草的姑娘們從山裡回來。她們背著兩倍於身高的草束,就像家畜從草叢中露出臉來。她們接二連三地從山路走下來,小山搖晃起來。一會兒再看向那邊,唷,起風了?一看,還是姑娘們幾個下草山。
「太陽出來再出門就不叫乾活了。」久左衛門說。
「我是一直一個人乾兩個人的活。以前村裡最窮的就是我,現在是前五啦。」
「村裡女人相當能幹嘛。」
「哈哈哈哈哈,這麼說也是。」老人笑後稍微沈思了一下。
這個六十八歲的老人說是從來沒有想到這點。——到底,人還是最先考慮自己,然後再回答。但我又問了迂闊的問題。被人說成沒用,村裡人所感受到的侮辱是城裡人的好幾倍。很遺憾,給他打擊是我的疏忽。老人哈哈哈哈哈地笑了,前面的笑不是一般的笑。大概這是他六十八年歲月的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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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注意到久左衛門這個不一樣的老農民。為什麼?此處田野就是種「陸羽132號」大米的地方。這個品種一般被認為是日本最好的,此處平野,尤其是這個村子的米又是最好吃的。考慮到久左衛門家種的大米是村裡最好吃的,他可以稱得上是日本第一的種糧高手。還沒人這樣說,但推敲起來,只要沒有別的合理說法出現,我願意這樣去想。確實,如果注意去看他,我私下願意這麼想。
「我從小就喜歡算術。」久左衛門說。
「看現在年輕人,還不如我算得好。我以前就覺得除了算術沒別的靠得上,現在也還是這麼想。」
老人又講了:「人做事都是為了孩子。我也是。」
他頭大,已經謝頂,從耳後到眼角有被流彈打穿的傷痕。這是他22歲參加日俄戰爭,在旅順掛的花。他領到一筆撫卹金,作為唯一的資本,翻過一道山,往利枝的漁村賣繩子和席子。從此,他也由一無所有,生活像鰻魚一樣直線上升。他的妻子阿弓是利枝的妹妹,也是本家參右衛門的姑姑。久左衛門雖說是鄰村抱養過來的,但以前就和本家是親戚,彼此之間用不著客氣。
「村裡二十八戶人家,數參右衛門家最大。以前財產也是最多,現在倒數吧。都拿去喝了。哈哈哈哈。」然後,久左衛門對我悄聲說:「我得跟你交代一句,你就要小心一件事。那個參右衛門人是挺好,喝酒就不行了,到那時候你就開溜,躲起來。他發起酒瘋太厲害了。我被他打過多少次了,都數不過來。我一直都忍過來了,被他這樣的大力氣打,都沒法招架。力氣大得可怕。」
參右衛門年紀四十八,長得人高馬大。他總是趴在爐邊不動,但鬍鬚留著不刮時,就有威風凜凜的大將風貌,憤懣四顧。鬍鬚剃了,則是青色的胡茬上泛著酒亂痕跡的美男子。下巴和嘴唇引人矚目,不像是農夫,充滿了年輕的精力。這是與農田無緣的,妖艷得不合時宜,簡直可以肩披法被去泡早上的溫泉。
「我沒有錢。沒錢,也不需要,只要吃得上就好了。這樣我也可以活下去。怎麼樣,你不這樣覺得嗎?」參右衛門問了。
剛開始我以為是開玩笑,就沒說話。誰知道他問這個時眼神是認真的,片刻也沒移開視線。
「其實我也是。」我苦笑一下。
參右衛門對過去在酒錢上耗盡家財一點兒也不後悔。他是怎麼想的就怎麼做。這尖銳的表情是他和該來的命運撞上後的表情。
而久左衛門與他相反。有次,他無意中說了一句,「不管怎樣,沒錢是不行的。」他也是怎麼想的就怎麼做,結果也就自然顯現在前。
這久左衛門和參右衛門,是地位完全顛倒過來的別家和本家的關係,又是隔著三間空地的鄰居。在一起喝酒時,恐怕發酒瘋打人的裡面有著不尋常的意味。
「我和參右衛門關係變差,村裡人就高興。和好了,就都擺著討嫌的臉。最近參右衛門都聽得進去我說的了,村裡人就覺得沒意思。哈哈哈哈。」久左衛門乜斜著眼笑了。這從沒激動過般的笑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