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秀华《无端欢喜》

◆ 只要星光还照耀

▪ 人间不够好，不会给谁欣喜若狂的感觉，但是它毕竟是我们待惯了的地方，其他的地方不熟悉，没有试探的雄心。

▪ 二十年几乎以为无法改变的生活，清楚地看到是绝望把生活带进更深的绝望。什么都模糊了，绝望就异常清晰。当一个人没有力气对付绝望的时候，她就和绝望混为一团，在水里成为水，在泥里成为泥，在地狱成为鬼。

▪ 一个名字恍恍惚惚，没有可以得到的也没有可以失去的，在存在和毁灭之间索性玩世不恭。

▪ 火车从湖北荆门向四面八方奔走，像一个找不到方向的人。我跟着火车向四面八方奔走，是一个寻找方向的人。而方向也如同一次感人肺腑的开悟，迟迟不能到来。

▪ 我们都是被网住的人，人的一生总想在什么时候突然冲出这个网，但是发现这其实就是徒劳，而人如果没有一点徒劳的精神，也就没有了认识的趣味。

▪ 这个地方这个时代人们已经没有了心思创新，好不容易有一段和平的时期，就抓紧享受吧。所谓的享受就是接受日复一日的平庸，而且把这些微毒的日子在空酒杯里转化为甘露。

▪ 我，这么一个村庄的农民，正在失去能够称之为一个农民的根基，但是另外的看起来更文明的生活方式进入了，我没有办法识别哪一种生活方式更好，但是感觉到一种传统、一种习俗、一种简单而质朴的文明正在失去，而且不可扭转。

▪ 我常常想如果一个人踏遍祖国的山山水水，无论大山小山，陡峭的山还是平缓的山都去走一拨爬一遍将会是怎样的一种情景呢？如我般在火车里看着这些山怎么够呢？如果不亲手摸一摸山上的树木和石头怎么够呢？尽管这样不一定就被山接纳了就消除了这样的陌生。

◆ 可怕的“永恒”

▪ 地球上的人太多了，但是看上去都不对。有时候看上去似乎是对的人，结果也不对，所以这是很烦人的一件事情。但是当一个人在家完成了打开世界之路的途径，爱情就不重要了。

◆ 馈赠

▪ 喜欢一样东西，我说的是骨头里的喜欢，一定带上了先天性的属性，和生命的染色体有关。我始终觉得：写作的过程就是写作的目的！

▪ 人会在书里找到丢失的自己，就如同在一个缝隙里感觉到春天的气息。

▪ 诗歌和爱，我相信，会永远在大地上放歌，哪怕这个世界满目疮痍。

◆ 礼赞

▪ 我想如果谋生的过程已经完成了生命的喜悦，这就是人的最高价值了。

▪ 人生是不会留给你准备的时间的。不过好在人生从来就不是一场比赛，它不要求你的速度，只要求你把这一段路走完，甚至允许走弯路，因为所谓的弯路最后来看都是顺理成章。

◆ 活着，拒绝大词

▪ 有一些时候，我觉得苦，苦不堪言，没有任何人可以帮助我，于是非常绝望。而人之所以会绝望是因为她有过希望，而希望往往是求而不得的欲望。往往这个时候我就会用生命的本质来劝解自己：活着，有饭吃，有衣穿。

▪ 我十分想问：你以什么标准来判断我的生命就是苦难的呢？首先是因为残疾？对，残疾是一个不能忽视的词，它左右了一个人的身体，因而也改变了一个人灵魂的走向。我觉得人的身体如同一个实验体，它提供了不同的版本，看看能够把灵魂往哪个方向带。

▪ 坚强这个词是赞美，但是翻开被赞美的对象，有哪个不是鲜血淋漓呢？坚强不是别人能给你的一顶桂冠，而是你面对生活迫不得已实实在在的一种态度。

▪ 不要说我有多坚强，我不过是死皮赖脸地活着，而且活得并不那么光彩。

▪ 生活具体到日常的许多细节，榜样就会退得远远的。榜样总是有一些诗情画意的感觉，而生活是实实在在的水深火热。

▪ 我感觉写作的本身不能成为写作的目的。我写诗只是因为我喜欢它，而这喜欢正是写作的目的。

◆ 也说死亡

▪ 年轻的时候我也想过：要么活得有意义，这个意义就是不断给自己新的东西；要么死去，反正人迟早是要死的。后来我觉得这个想法完全错误：意义不是我们想象的样子，价值也不是我们自以为是的那样。

◆ 竹节草

▪ 我们民族的文明和文化里，有一个词：草民！就是如蔓草一样匍匐在土地上如蝼蚁一样生存和生活的老百姓。这个词粗粗看起来似乎含有某个阶层的鄙夷。幸运的是：鄙夷只会伤害鄙夷者本身，让他们的判断产生误会。依旧欢喜的却还是匍匐在大地上的人们。他们一丝不苟，认真竭力地过着每一天。人说这样的日子是小日子，但是日子均摊出去，无论谁的日子都不会大一些。

▪ 人就是会败给一棵草，还没有狡辩的机会。

◆ 我的乡愁和你不同

▪ 横店没有一个祠堂没有一个寺庙，如同一个被神灵丢弃的地方，但是神灵却又一直住在人们心里：他们知道什么是道德，他们从来不滋事，我在这里活了四十多年，没有发生一件恶性事件，当然小偷小摸是有的，男盗女娼是有的，我的村庄就是一个有瑕疵的地方，如同人性在哪里都会有瑕疵一样。

◆ 无端地热爱——写在春天初至的我的村庄

▪ 春天就这样来了，一点一滴漫不经心的样子，油菜花也零零星星地开了，不用担心，它们会越开越多，没有一朵花会错过春天：它们和春天是互相映照互相需要的。而春天也是一个凶猛的季节，它不把每一朵花开到荼蘼是不会罢休的。春天里的每一朵花也是一副恶狠狠的样子，它们不开到绚烂就怕对不起自己。

◆ 一个人的花园

▪ 我们在餐桌上，我隔着人群看他，看他从来不停留在任何事物上的目光而仅仅愿意企及他自身；看从窗户投进来的天光映照在他的头发上而他与一群人谈笑风生。哦，天。那时候我多想走到他身边坐下，我看到他身边就空了一个位置，一群人招呼我坐过去，可是我的薄薄的爱让我如同一个犯错的孩子不敢走过去，而匆匆跑掉。我知道我摇摇晃晃走路的样子，这个样子只有爱靠近我的时候才能让我沮丧，而且这沮丧会不停扩大，直到形成悲伤。

▪ 还能被生活所迫的人未尝不是有福分的：生活从来没有忘记过你，把你赶上了路，让你使出全力发出自己的光，这样的人本身就得到了生活的护佑。而我，看起来是被生活忘记了的一个人，也给我一年四季，也给我春花秋月，还给我悲喜苦乐。但是看起来这些都是它分配不出去随手丢下的。我怨恨过它的不公平，更多的是怨恨自己的无能，但是幸运的是生活给每个人的怨恨分配得都很少，分配最多的是从容。

◆ 你可听见这风声

▪ 是的，我是没有自信的。一遇见我所喜欢的，我先就会把自己败得一败涂地。这败比追求容易得多。其实，除了退让，我也是毫无办法的。你的签售会我没有去。幸好没有去，那么多女孩围绕着你，我一定找不到自己的位置。我一定会在莫名的嫉妒里把自己伤得一塌糊涂。

“没半点风声，命运却留下指纹，爱你却不能过问。”然而，不能过问，我该如何爱你？哪怕灵魂，又如何跟随你走过万水千山？又如何告诉你：我在！

我一无是处地存在。

▪ 我害怕的不是这千里之遥，不是一路奔波的辛苦，我害怕的是月色太好，而你的门扉紧闭。

▪ 而，我在想你。我在许许多多的想念里分别出单独给你的那一种：最不可靠的，最缥缈的，也是最不容易根除的。风从门口悠悠地吹进来，一部分消逝在我的身体里，一部分去向不明，还有的，自身销毁于自身了吧。

◆ 秋夜深几许

▪ 你看看，我就是这样一个没有出息的人，总是为情所困，总是为这些没有结果的事情熬心。我一定是上辈子作恶多端，这一生用来偿还的，如此说来，明哥，我也是上辈子欠了你的，不然不会如此对你心心念念。而我总是一眼就能看到命运的结局，这是最大的不幸。命运它没有办法欺骗我，而我又是最需要被欺骗的人啊。我知道说这些你都不爱听，没有人愿意听一个女人唠唠叨叨，好像受了几辈子苦似的。

◆ 秋日一记

▪ 也许宇宙不只一个，它以不同的形式躲藏在万事万物里，能看见的眼睛是慧眼，能感受到的心灵是慧心。我们的一生不过是从愚昧到智慧行走的过程，所以那么多细枝末节都理应用心去爱。

▪ 大地上的每一天，每一种植物，每一次绽开和枯黄都是赞美：赞美被看见，赞美看见了的人。有时候我觉得活着本身就是对生命的赞美，残疾本身就是生命的思考。

◆ 杰哥，你好

▪ 我们这一代诗人里，没有几个硬骨头。别说什么个人价值观了，我们连形成自己价值观的能力都没有。这是很悲哀的事情，然而更悲哀的是如同我这样的，知道自身的缺点，知道人格的缺陷，而我们没有能力改变，我们的骨头都是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