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大私校經驗(10) 識字

雖然教育應該是教化斯文的事情，但我在台灣高中教書的年代，屬於「化外」轉型的時期，很多地方還留著便宜行事的粗暴痕跡。私校比公校有趣的地方，除了一切講究背景關係，就是教師會扮演多種腳色，完全沒有拒絕的空間。國家法令說可以做的，當然是要教師照辦，國家法令所規定的，也是有空就鑽，毫不客氣。

成本考量，通常是一張教師證要做多種事情。例如拿的電子科的教師證，既然電子可以，物理應該也相通，化學應該也沒問題吧？就讓你除了電子科，也教教物理、化學。拿的是國文科教師證，歷史應該也不會太困難吧，這一門也交給你。再延伸一點，世界文化史也上手，三民主義也一片蛋糕啦！既然三民主義可以，那法律與生活也沒有啥不行。這些現在看來覺得不可思議的事情，當年卻是司空見慣，到哪個私校都差不多是這樣。只有「這麼誇張」與「那麼誇張」的差別。套句鐵拐李老師的話，說是教育，其實是生意，一切成本考量，所有的主意，都是為了生意。

在這種情況下，當少子化開始出現，現實的考量就會越來越多，越來越窘迫。巧立名目收錢，或是壓榨老師做事都很正常。我到大私校接的聘書上寫的是國文科老師。這種共同科老師除了可以延伸很多科，當然還得當導師。我在開學前三天的導師會議上，知道我分配到高一新生的餐飲科導師。當時沒帶過餐飲科，不免有些緊張。問了旁邊的菸友吳老師：

「我沒帶過餐科耶，不知道會不會很挑戰。」

菸友吳老師之所以在學校裡被上個尊號「菸友」，就是因為他菸癮之大，身上隨時都有菸。每節下課除了處理公務跟上廁所，都跑到校門口去抽菸。平常就算在辦公室改作業，也拿出一根空菸，不點燃，在手上拿著倒敲，放到鼻子前面吸吸嗅嗅，再放上嘴唇含著吸吐，要不是不冒煙，還真以為他就在辦公室抽菸。他說自己沒問題，不點燃就不違法。這個……我也不知道，雖然我還兼了一門法律與生活。

「我說，你就是太年輕了……，」菸友吳老師拿著一根菸在桌上敲敲敲，臉上似笑非笑的表情彷彿帶著點嘲笑：

「一年級新生就是要電！當過兵吧？第一天電到他們叫不敢，後面就好管多了。餐科嘛，就像做菜，來的學生是什麼材料，就看著做。」

這話講了跟沒有講一樣，一句「你自己看著辦」不就結了嗎？後來也有年輕的新進老師問我類似的話，我才發現除了我講話可能溫柔點、囉嗦些之外，內容根本也沒啥差別。

開學當天學生帶到教室，點過名，自我介紹，發現學生基本還算溫和。心下鬆了一口氣，發下基本資料表(就是所謂的A卡、B卡，不知道也沒所謂啦)，要學生當場填好交上來。他們一邊填，我一邊繼續絮絮叨叨說著種種規定啥的可有可無的廢話。突然我發現有兩個學生沒在動筆，走過去一看，資料表上只有自己的名字，其餘一片空白。我火上心頭，看來要電一下：

「怎麼不趕快寫，等一下還要去集合場集合，校長要講話。」

「老師，歹勢，我要拿回去給我爸寫。」學生的臉上有點窘。我傻眼，想來自己的臉色也不會太好看。這學生真是太欠電了！擺起臉色拿出江湖氣口對他說：

「你也差不多一點，自己的資料自己填一填就好了，拿回去給爸爸填，是有沒有這麼不肖？給我寫！」

他的臉色因為羞赧而脹紅，好半天說不出話來，費盡氣力才擠出一句：

「我不會寫。」

「不過就是基本資料，又不是什麼問答題。為什麼不會寫！你裝死啊？」我覺得這個學生怪怪的，在找我麻煩。

「我就不會寫啊！」他的臉上由紅轉青白，又變回紅通通的樣子，臉紅脖子粗地從牙縫裡一個字一個字地擠出來：

「我不認識字啊！」

我傻眼。正好擴音器裡傳來集合的聲音，我就叫學生把基本資料表收上來，草草結束集合去也。

放學後回到辦公室，菸友吳老師正坐在椅子上整理學生基本資料表，叼著空菸，猛力吸得嘶嘶有聲。我忍不住說了這個學生的情況，抱怨：

「怎麼會有這樣的學生？什麼年代了，怎麼可能會有學生不識字？」

他停止嘶嘶，抬頭看了我一眼：

「這有什麼奇怪？每年都會有幾個不識字的學生啊！今年你該去買六合彩了，出在你班上。」

啊？怎麼可能？什麼時代了還有學生不識字？

他又叼起菸，身體輕輕鬆鬆地往後倒，壓著椅子，交疊著兩腳，皮鞋壓在白綠兩色的學生資料表上：

「真的沒什麼奇怪的啦，學生讀小學，只要乖乖到學校讀書，不認真也可以畢業。讀國中也是一樣，每天摸魚，時間到了就畢業。考零分只要家裡不會太在意，連考卷的名字都不寫也可以。小學混畢業了就上國中，國中混畢業了又不考高中，就算考，學校比學生多，不要挑學校，不認識字還不是一樣錄取？」

我聽得瞠目結舌，我從來沒想過會有高中生不認識字這樣的事。我開始擔心接下來教書要怎麼教了，說了一句廢話：

「那該怎麼辦？這樣要怎麼教啊？他要怎麼畢業啊？」

「那就是你的問題啦！國文老師。」菸友吳老師拿出口中的菸，對著空氣深深吐了一口氣，似乎真的有什麼從他胸中呼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