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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hado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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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睡便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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鏡子前的波本雙眼微凸,說是微凸已算委婉,嚴格來說是眼眶載不住眼珠,像誤放在小碗上的蘋果。鏡面舖著微塵,他伸手抹了抹,塵只是從一角推向另一角,如所有一塵不染的幻想一樣,令人洩氣。轉身背過鏡子,他開始往廚房走。這是二百呎小房間,廚房是開放式,而所謂的廚房也只有單面電磁爐、雙門冰箱,與水垢斑駁的水盆,連流理檯也欠奉,只能在水盆和電磁爐中間的位置偷放一塊砧板。肚子在響,帶走他想去煩惱眼睛問題的思緒——他當然清楚它們從何而來,不顧光線閱讀的壞習慣、差勁的睡眠質素,還有每當與人交流都盯著人看的神經質,無不使他雙眼不能往正常人方向發展。只是又有誰在意?除了會成為自己的標記、他人的第一印象,以至各式各樣庸俗花名的靈感,說實在,並沒為他帶來過分的困擾,反正他清楚,使他未能入眠的從不是雙眼。


從雪櫃拿出兩顆快要過期的白蛋,倒汗水沾濕手指,他往脫色的藍棉短袖上衣抹,往平底鑊注油,破蛋,煮他的早餐(即使已過中午)。熱油嘩啦嘩啦地跳,蛋液由透明轉白,他等待那緩緩變得乾脆的蛋邊,同時單手掃著電話。可能是在等待朋友的訊息、家人的來電,或是大市上揚的證據——他已很久沒動過腦袋,思索有序條理清晰的那種動。隨心而行,是他常對別人說話,聽起來造作不自然,只會帶來突兀的沉默。


蛋熟透,他從電磁爐下方的矮櫃拿出白瓷碟,順勢倒進碟內,由架於水盆上的乾碟架中挑出潔淨的叉子,回到大廳。屋裡沒響音樂,沒開電台,雙層玻璃妥當地隔開外面的聲音,若有誰現在往窗外看,會看到車來車往的馬路,誰從貨車搬出藥材、茶葉、海味或是網商由五湖四海運來,沾著別個國度的異樣氣味的貨物等等;有人躲在暗巷抽不能給發現的菸,還有推著長車搬運垃圾的外判工人,但波本都沒有去看。



在雙手大概因體內咖啡因過量而震抖的時候(那是他的飯後習慣之一),波本收到格列威的訊息。「要不要出外喝杯咖啡?」他迅速回道:「不了。」不夠數秒,格列威回應:「又是一個他媽的不。」緊接一段:「我在你樓下。」波本放下電話,想灌幾杯清水,電話又再震動。「快給我他媽的下來。」他手腳拖沓地穿上擱在椅子上的牛仔褲,貌似一周沒洗,吸滿一周的濕氣,這便是他心目中最像牛仔褲的牛仔褲。


「嗨,大懶蟲。」還未看到格列威燦笑但不整齊的牙,波本便聽到他粗糙的聲音,像聲帶一直泡在酒精裡才能發出的爛音,背後夾雜著國語MV的音樂,是大堂裡的保安在。格列威站在保安身旁,窺視屏幕。波本說:「幹嘛到來?」「來借錢呀。」格列威的眉毛很粗,是容易透露想法的臉相,揚降聚散,都像與心情同步,比嘴巴的變動還快。波本知道這是說笑話的眉,轉身回到電梯。「別廢話了。」「最近該賺了不少?給兄弟分一點吧。」「是什麼錯覺讓你覺得我們是兄弟。」格列威笑得聳肩,比殘舊升降機的顫動還誇張。他就愛這種無情的說話,像誰人被綁在車軌上也有自由走開的權利。「我的股票都虧本了,又丟了工作,給我行個好吧。」波本再次注視他的眉。「搞什麼鬼。」「只是倒楣,是運氣,走衰運了。」格列威又再聳肩。



日光烙在地氈,連塵也看得見,房子的空氣彌漫著酒精、菸味和木家具在春天獨有的濡味,窗子緊閉,比起新鮮空氣,噪音更使人厭煩。波本躺在沙發,單手靠向桌邊,腳懸半空。格列威早就倒在旁邊的木桌上,像睡木板會使腰骨好般的躺,不見一絲不適。「給我五十萬吧。」「五十萬有何用?你一個月便花光了。」「一個月?我一天便能花光!」「你沒救了,還是早點解脫吧。」「我熱愛生命,還是大好青年,活著多好!」波本竊笑。「都四十歲還裝青年便是你最大的悲哀。」格列威拍桌,怒吼一句:「我有的是勇氣!你沒有!懦夫!」「勇氣又值多少錢?」剛剛的怒氣一瞬消散。「一點也不值,還未值,這都是世界欠我的。」「又來了。」波本別過頭看沒開的電視,黑色屏幕映著二人,使他頓感悲哀。格列威再嘟嚷了近十分鐘,意思大概都是他值得更多,這世界不懂價值的真諦,走歪了,需要他來扳正,他人都對他不公,瞎了眼⋯⋯諸如此類。波本都由話語過耳,不聽進腦袋是對他的最大尊重。「這世界欠你的,是一對看清現實的眼睛。」波本說。「你欠世界的,是你苟且的命。」喝掉最後一口啤酒,波本把菸弄熄,格列威響起鼻鼾,在窄房裡甚至有回音。波本站起,把窗打開,車笛聲剎時進來。


「能睡便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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