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去苏州
说起来,今年没有出游过,仅有的三次出市区也是因为工作。入职旅行社以来,对出行这件事失去了兴趣,典型的“干一行恨一行”。心理排斥是一个原因,时间是一个原因,经济拮据也是原因。
我并不将这次的“过周末”视为旅行。和朋友说了好几次,要一起旅行,这次是实在不好意思再找借口;出发的心情是愉悦的,那来自于和朋友待在一块儿,而不是目的地本身。我对“远方”这件事已经失去了想象,但好像在别人眼中还留存了到处浪荡的形象;对博物馆也是,有的时候收到朋友发来的展览照片,兴致勃勃地和我分享她又看到了哪些奇妙文物,但我没法共情,旅行,旅行规划,博物馆,这些字词在我眼里成为了工作的一部分,是闲暇时间不愿意再想起的事务。
周五下完班去赶火车,书包不小,但装下笔记本和两件换洗衣物加一个相机以后就很重了;小杨发来消息,纠结要不要带上电脑,我叹气,打工人哪有什么完全放松的假期,背电脑这件事对我来说无需纠结,是水到渠成的习惯。
旅途总是这样,背包带紧扣双肩,因为赶路后背微微出汗,在拥挤的地铁里感受到一丝燥热,一上火车就闻到一股属于人群的气味,厕所异味飘散在空中,还有车厢本身的味道,和饮水机的铁质水箱被加热太久的气味一样;流感的高发季节,很多人带着口罩;座位的靠背永远调整不到一个恰到好处的位置,腰部挺直太久便会酸疼;靠过道的位置,眼神无处安放,想要看看窗外的灯火却只能尴尬地瞥到两个脑袋;密闭空间无法专心下来看书,只能一遍遍刷手机,等待社交媒体的下栏刷出新的东西,或者信号突然丢失,照片一片空白,只留下大大小小灰色的框;这种时候就只能睡觉,车厢的灯光印在眼皮上,脑袋亮堂堂,耳机早在乘坐地铁的时候就已经戴上,这个时候耳朵已经受够了硬物的挤压,阵阵发疼。
下了火车,和小杨集合,打车去民宿;想起年前来杭州玩也是这样,天很冷,碰了面反而不知道说什么,在座位后排上留下淡淡的尴尬,只是上次的司机可爱得多,说看我们俩聊天的内容就能推测我们是“大闺”——意思是“大学闺蜜”,我俩笑倒,不知道这是哪里的黑话;这次的司机则颇嫌弃地说,来了句很伤人的:“早知道你们是游客,我就不拉了!”
民宿在居民区的深处,老板提前发来入住须知,特意说虽然巷子里比较黑,但非常安全;两个人结伴走,倒也没有那么害怕。老民居简陋朴素,外墙都刷得洁白,路旁停着共享单车,路面上干净得一丝尘土也无;抬头的时候,发现月亮和路灯一样亮,在幽深巷道的尽头,幽幽地浮着,这个时候才有了实感,这里是苏州,我们是“游客”。
因为并不是一次特意安排的出行,所以对于行程规划也比较散漫;我要去苏博,小杨要去留园,其它的就随意一些;本来想着晚上可以在街区里多逛逛,最终因为太冷而作罢;第二天去了虎丘,下午返回老城区吃饭,喝一杯咖啡,傍晚走到火车站;所以虽然没去几个景点,但脚步数不低。
我对苏州也没什么概念,高中毕业的时候和朋友过来玩儿,啥也不懂,逛到第三个园子开始审美疲劳,再也走不了一步;然后我们去了苏州乐园,玩过山车和空中飞人;印象最深刻的是,坐晚上的火车回家,在火车站待了上半夜,几个人困得要死;我走出车站,广场前就是老城的护城河。夏天夜晚的风拂过水面,驱散了燥热,是我对苏州遗留的唯一印象。
看地图的时候,方方正正的老城里密集分布着塔庙、民居、园林、会馆;去之前还蛮期待,想要绕城而走,路经所有的遗迹,但是真的走在街头的时候,看到的却是另外一种景象;到处在修路,成片的脚手架覆盖着临街的店铺,车辆和电瓶车乱窜,迎面走来的是和我们一样眼神充满好奇的年轻人,道路两侧是和所有城市一样的精品店以及带有地方特色的蟹黄面馆。
我明白这样的抱怨来自于短暂的停留和走马观花的观赏,我并无评价和指责之意,我只是觉得,每一次我去到一个地方的时候,都会想要尝试理解它;但是怎么可能理解呢?我甚至没做功课,逛景点的时候,把维基百科打开,自以为解释了一些疑惑;回来后搜找一些资料,看到豆瓣上历史爱好者和研究者写的非常出色的文章,我会觉得自己花了太多时间在伤春悲秋上,从来没有真的从事实的角度理解一个地方。
我想要重新开始学习,于是找来江南园林相关的著述,但我又想要了解瑰丽的教堂,了解真正的近代史,对了,我还想要了解青铜时代的欧洲,有很多的书躺在我的电子书架上,而只有书架本身让我感到兴奋。
我和小杨讨论了很久的“兴趣”;我把兴趣看得很重要,甚至觉得它就是一个现代人的自我认同,她则觉得如果你并不把兴趣应用于职业,那只需要喜欢就可以了,没有必要给自己太大压力;我们一一列举自己想要发展的兴趣方向,而后又觉得这件事情很荒诞。
我想,问题的根结在于,我们已经不是有大把时间可挥霍的学生,能够分配给“兴趣”的时间和精力都有限——有些人很幸运地在可挥霍的时光里找到了一两种东西可以坚持下去,不论是出于惯性还是事情本身带来的满足感,但不幸的是,我不是这种人;还在于她的工作和兴趣是分开的,而我的一直都纠缠在一起,有一种让人呕吐的暧昧。
我悲哀地意识到,我们一边逛天王府一边找隐藏在角落里的厕所一边列举的那些“爱好”,之于我,依然是虚无缥缈的;还是那句话,我只喜欢自己陌生的东西,我重视情感的唤起大过于知识的积累,我既愚蠢又懒惰。
毕竟还是城市名片,园林是要逛的;
可能在在水泥森林里待得久了,自然风光让人心旷神怡,即便是这自然完全是人造的;在人为改造自然这点上,没有什么地方比得上中国;人定胜天,自然可以被重构、移植、拆解、改头换面。古人对自然的态度让人困惑,一方面乐山乐水,清风明月为伴,一方面又只想待在华丽奢侈的亭台楼阁里,他们不走近大自然,而是把大自然拉向身边,是一种“既要又要”式的贪婪。
留园在一众古典园林里属于较大的那一批,被称为大型山水园,但在地图上看来面积不大;进门是悠长深邃的走廊,光线幽暗,让人不禁有阴森之感,随着人群,前面渐渐有光,从装饰精美的窗棂透过来;人群涌动着,穿过湖面的长廊,攀登假山,又不知道从哪座太湖石后面冒出头来。园子中央两棵硕大的银杏占据了视线的主体,正黄得通透,倒映在池面。
往西边的一个门进去,深刻感受到什么是豁然开朗;本来以为只是不起眼的门洞,走进去后枫叶都涌到眼前,那是一处小丘,拾级而上,像是走进了调色盘中。这一处小屋叫”活泼泼地“,这一处小丘叫”其西南诸峰林壑尤美“;此外中庭的主屋名为”房山碧涵“,西侧有屋名为”闻木樨香轩“、”半野草堂“、”自在处“,想起贾宝玉在贾政的命令下给大观园各处院子起名字的场景——拥有一处宅邸,规划其间一草一木,再赋予它们名字,这种快乐大概是很值得向往的。
但我不知道这种向往是否是另外一种物欲,当我看到一方天地的时候,会真情实感地想象如果自己也有一处园子,要怎么规划,而小杨却觉得【拥有】任何一样东西都是没有必要的,她只是期待【经过】,这就够了。我们这一代人或许很难对“拥有”还有期待,生若浮萍,“所有物”在这个国度里是一个虚假的概念,久而久之形成某种应激症,觉得生活和自我都在往不确定的方向流动,也就没有必要在物理意义上有停留的居所。
富足而坚定——大概是造园子的人的气质,又或者是上一个朝代的整体语境,世界还每发生大的变动,世人习惯了偏安一隅。
但是那个时代养尊处优的人,不知道会不会预想到这一草一木今后的命运,不知道有没有留意到,每日端茶倒水的小厮眼里,是无尽的恨和不甘心。
想起以前看到一帖子,博主说他每次逛园子的时候,都会阴阳怪气地给朋友介绍,要感谢党的恩情,让我们这些劳动人民能够翻身做主人,得以进入这腐朽阶级的遗产;读刘敦桢的《苏州古典园林》,也让人乐呵,写到地主阶级的清高和风雅,如此评论“只不过是一种虚伪的装饰,它背后掩盖着的是腐朽的生活享乐和空虚的精神寄托。”
翻了身的奴隶,要交45元钱才能欣赏剥削阶级的被倒了几手的遗留财产,然后抚慰自己被新的主子剥削后的满身创伤。
旧日的劳动人民倒也未必那么惨,江南园林旧日都有向外开放的传统,1876年,盛康购置下留园的前身”寒碧庄”,并增扩修缮,因其历太平战乱而不损,故取名“留园”,修缮后第二年便对外开放,任人游览,并收费七十文作日常维持费用,推算下大概是普通人家一日的开销;“入其中者,临瞩之余,辄相对茗坐,几无隙地。”昔日园子里人头攒动的场景,比今日有过之而无不及。
今日的人,还能对曾经”腐朽阶级“的兴趣爱好共情吗?苏州博物馆里,明清时期精美的瓷器、牙雕、木扇,成为了陈列在展柜里的”遗产“,灯光照耀着它们的尸体,每一件器物都是冰冷惨白的模样;人群聚集在金银器前,感叹前朝匠人的工艺技术,感叹拥有者的豪奢和一掷千金;更远一些的东西,如虎丘塔下的越窑瓷碗,舍利塔,佛像等等,因为被时光蒙了太多的尘,已经无法再追溯来源,它们更久远,更陌生,是祭祀台上的贡品,供养那不知存在于何处的“文化之神”。
但我们在看到明清青花瓷器上张扬又呆板的花卉,以及诡异的器型,又比如看到迷你版的家具陈设,成套的鼻烟壶,好像确实可以嘲讽一番有着腐朽的“阶级趣味”,和收藏手办一样收藏鼻烟壶,摆放在那里,又有什么意思呢?
又比如博物馆里按原貌复原的明代书房, 四角尖锐的桌椅,桌上摆个冷冰冰的瓷器或假山石,椅子连个靠背都没有,一看到, 感觉窗外的冷风呼呼往里刮,读书怎么能这么苦?!
第二天去了虎丘,虎丘的银杏也开得正盛,但是景区里团簇着成排的盆栽菊花,让人觉得很不协调。
来虎丘,始知杭州山里的摩崖石刻是多么拘谨局促;山下二山门,拾阶而上抵达千人石,火成岩山体,树木稀疏,是绝佳的刻石场所,千人岩传说为竺道生讲经说法处,四周满目历朝历代遗留下的书法刻石;剑池、云岩寺、虎丘塔,不同年代的传说混杂在一起。
大概是虎丘的位置好,算是郊区,但离主城区又不远,从阊门外坐船就能直达;据说吴王阖闾的墓在这里,但这么多年过去了也没有人找到。我倒看着洗剑池的形状真像一处墓穴,或许早就被毁,和后来的遗存融合在一起。
其实苏州博物馆并没有特别让我惊艳,是常规的陈设,每一展厅的窗户设计得巧妙,和外面的竹子或古树衬在一起,空间便灵动了起来;
比较感兴趣的是苏博的建设史,之前在网上看到一个帖子,细数了贝聿铭先生设计建造苏博时的若干争议;苏博在本世纪初建设时,选址为拙政园西花园的主要住宅原址,专家论证几间房子已经不成气候,意思是拆除也无妨;但是实际上几间房子原为张家住宅,还保留有十座古建筑,包括彩绘大厅、纱帽厅、楼厅、堂楼厅等;为了建造博物馆,这十几座建筑被拆除并移建它处。苏州博物馆取而代之,借了传统园林建筑的理念,成为新的文化地标。
老城的文物保护和城市建设,似乎是永恒的矛盾;前有平江路的拆迁改造工程,后有今年的影园;影园一事给人的感触还满深的,汪达尔式的大拆大建,或是当作“文化遗产”供奉于神龛,我们到底在向传统索求什么呢?我们又得到了什么呢?
还是喜欢压马路;观前街和平江路永远人挤人;七里山塘也并非老城风貌,往阊门去的西中市街则要有意思的多,街边的银杏是长得最好的银杏,熟食店水果店颇具本地风情,很多人牵着大型犬溜达,狗狗毛皮顺亮,一看就养尊处优生活安逸。还有通往留园的半边街,是老实的低矮房屋,一扭头能看到屋子里老人家在吃饭的那种……
我喜欢走在这种生活街区里,虽然也带着对于“过往时光”的美好想象,但它们让我觉得,这是苏州,不是明信片上的,也不是历史书上的,这才是只有脚步能触达的地方,是“游历”真正的意义所在。
因为看苏州的资料,发现豆瓣上、公众号有蛮多人记录城市与历史,潜心写文章,看得我很羡慕,我感觉自己对于写作仍然是犹疑的,虽然表达本身让人快乐;和朋友出行,只是消遣周末的心态,自然没有什么内容可言,但和小杨一路聊了很多,如果交谈不足以激发新的东西,那么交谈就无必要,感谢有朋友,感谢有周末出行。
我应该多读,多写,多说,对生活再多一些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