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楓樹與大青松

小楓樹剛剛被主人從花草市場買來，種到這片陌生林子里。

它每天東看西看，覺得很新鮮。周圍都是各種不認識的大樹，越過主人的房子，屋後有幾棵雄偉挺拔的青松。

其中一棵青松引起了它的注意。它看上去很老了，但也許是世界上的青松都顯得老。小楓樹雖然沒見過世面，但青松是人人認識的，而且一年四季都是一個樣子，其實很難看出年紀。它很少說話，但似乎很友善。前兩天來了一股寒潮，它看到小楓樹不多的幾片葉子在瑟瑟發抖，還好心地把身子盡量往風口上挪一挪，伸出自己茂密而修長的手臂，盡量幫它擋去一點。

今天天氣很好。小楓樹心情也很明亮。它鼓起勇氣跟青松打招呼：青松，您好！

你好，小楓樹！

我是新來的，什麼都不知道，請您多多關照！

我知道你是新來的。怎麼樣，都還習慣嗎？

嗯，這裡位置挺好的，小山谷裡比較溫暖，周圍大家也都挺好，尤其是您，很照顧我，前天您還幫我擋過寒風，真謝謝您！

不用客氣，你是新手，我應該的。不巧的是我也照顧不了你幾天啦，以後的路還長，都要靠你自己啦。

為什麼您這麼說？您看上去正是年富力強，而且您的家族不是正以長壽著稱嗎？

我們家族是長壽的。不過我運氣差一點，這個地方離主人的房子太近了。一年一年，我的手臂太長太多，擋住了房屋的光線，而且伸到房頂上，影響了房子的安全。所以主人決定要砍掉我了。

什麼？砍掉你？怎麼會這樣？您明明還這麼健康，無病無痛！而且您並沒有擋住房子啊，明明還離了這麼遠？

從我們的角度來說，的確是沒有擋住什麼。我們從小都是這樣，各插各的根，長是長在一起，誰有力氣誰就往上去，從各種縫隙裡伸出去，高高地長，衝向太陽。誰力氣小誰就只好忍受陰影，是不理想，但很公平。並不會有哪棵樹把另一棵樹的手腳砍了去給自己騰地方。但人的世界完全不一樣啊。你剛來，很多事情你還看不到。我們樹，什麼都可以做，什麼狂風暴雨、烈日暴曬、大雪封山、松鼠、鳥兒、蒼鷹、大蛇，都很容易應付，唯獨不能踏入人類世界半步，隨時都會招來殺身之禍。不管是因為高了、矮了、病了、倒了、歪了，還是僅僅因為不那麼好看了，都可能會送命，沒什麼道理可講的。

啊？這麼可怕嗎？！前幾天主人從店裡抱我回來時候對我明明很好啊。給我選了這塊很好的空地，很溫柔地把我種下去，細心埋好土、澆好水、施好肥……還跟我輕言細語地說了一會兒話。我真沒看出來這裡面原來有這麼大的陰謀。

也談不上什麼陰謀。人類根本用不著對我們用陰謀。你看腳下這些草，它們從來都沒長到過自己正常的身高，總是一冒頭就被兇狠地削平了。你現在的腳底下，以前是一棵很漂亮很大的蘋果樹，每年春天總是第一撥開花，白色的，像雪花一樣，一朵一朵，跳在樹上。以前的主人曾經非常喜歡它。但前幾年不知道是雷電還是什麼原因，突然右邊腰間裂開了，垮下來兩根分支。它倒是沒死，兩個分支也沒死，各顧各繼續生長，繼續開花，只是看上去有些難看，一棵乾乾淨淨的大樹，現在看上去胡亂堆了一身。主人就不大喜歡，打算把它永遠移除了。如果不是這兩年主人太忙，兩年前它就不在了。勉強混過這兩年，今年一開春，它的花還沒開全，就被電鋸鋸下來，拉走了，這片草地一片白茫。又過了兩個月，你就來了。

天哪，這樣聽上去，簡直是我掠奪了它的生命啊！這是真的嗎？這樣我太難過了……天啊！小楓樹頓時流下淚來，它埋在地下的根還不深，想到這裡剛剛被奪走的那條生命，如今一片樹葉都沒有剩下來，也跟著一起難過地顫動起來。

傻孩子，你別難過。這哪裡是你的錯呢。既然長在人類的園子裡，這就是我們必然的宿命。想活命，就一定要聽主人的話，乖乖地討他歡心。否則前一天還喜喜歡歡的，第二天看到你眉頭一皺，壞事就不遠啦，唉。我活了這麼久，這種事情我見得太多啦。

您長得這麼英偉挺拔，一直守護著主人，為什麼主人還這麼狠心，捨得砍了你啊！真是太過分了！

其實平心而論，他也沒有比其他人更壞，只不過，他畢竟是人。而我只是一棵可有可無的樹。本來兩年前就有人建議他把我砍走，好保證安全、增強光線什麼的。主人聽了沒當回事，覺得眼前沒什麼影響的話還是不動更好。在人類裡頭，他算一個真心喜愛自然的人了，能避免的事情他通常會盡力避免的。但後來說同樣話的人越來越多，從除草的，到來裝修樓梯的，到來搬傢俱的，都說這個太危險，早解決早好。他才終於下定決心。當然了，這裡面也有錢的因素，那天我聽他們在我腳下聊天，說砍掉我要花兩千多塊，要運走的話再加五百塊。

要花這麼多錢他還是要砍掉你？也許他看在錢的份上會算了吧，你要知道，他買我才花了不到100塊。砍一棵樹，卻要花去兩三千塊，他大概不會願意的。

我以前也這麼想。我以為活了這麼多年，人的想法我多少還是有點把握的。但我發現自己錯了，他們有些想法我們大概永遠不會懂。他的確為了這麼貴的價錢猶豫了好一陣，但這並不能阻擋他下定決心。大概這對人來說確實是很緊要的事情，緊要得關乎生死吧。所以不管怎樣，那天我聽他說，決定了就是下週三。

天哪，我受不了！我真的接受不了！我剛剛才遇見您……您這麼好的心腸……這……嗚嗚嗚……

傻孩子，別哭啦。有生就有死，再正常不過了。其實人何嘗不是這樣，只不過他們的生死輪不到我們作主，而我們的生死往往在他們手上而已。他們也好，我們也好，都有那一天的。你還小，以後就會慢慢明白。不要讓自己沈浸在痛苦裡，趁著年輕，好好享受生活！每一天都不同，每一天都很寶貴。

小楓樹已經哭得抬不起頭。全身上下剛長出來的幾片葉子都在不成比例地顫抖。

青松安慰它說：傻孩子，別哭啦，別哭啦。趁我還在，正好跟你說幾句，算是留給你一點生活經驗，也許你以後用得著。你知道，主人買你是因為你是楓樹。楓樹在這裡很受歡迎，因為秋天可以看很漂亮的紅葉，冬末還可以抽取楓糖，過幾年長大了，你就會長成一個高大英俊的帥小伙，能照亮整棟房子，甚至賣房時候都能賣個好價錢。所以你暫時不用擔心，只要好好長大，快快長大，主人會很寵愛你的。不過到了秋天和冬天該賣力的時候可千萬不要吝惜自己的力氣，能變多紅變多紅，能產多少蜜產多少蜜，盡量讓主人高高興興最好。

小楓樹掛了一臉的淚，想謝謝青松，但又說不出話來。好半天憋出一句：主人……主人雖然這麼可恨，但也⋯⋯也不是壞人，為什麼我們⋯⋯和人就不能一起快快樂樂⋯⋯快快樂樂地生活，像我和您一樣，像我和身邊這些兄弟姐妹們一樣呢？⋯⋯誰也不傷害誰，不是很好嗎？

青松笑了笑，說：那是一種理想啦，實際是不可能的。雖然我們來得比人類早得多，我在這裡已經長了一百多年，但這座房子是不到70年前才修起來的。以前這裡和後面的山上一樣，是一片無人打擾的小樹林，只有我們，蟲子、鳥兒、松鼠、蒼鷹……當然，還有日月風雨、冰霜雪凍。按照人類的邏輯，是，這應當是我們的土地才對。但有什麼辦法呢，我們不會說話，也無法戰鬥，只能默默地接受人們帶給我們的命運。也不光只有我們，全世界所有的樹，你見到的林子裡所有的動物，都是如此。孩子啊，你還小，還不懂得人類的世界跟我們最大的不同，就是沒有公平，也沒有合理。千萬不要去找人類要公平，那是沒有好結果的。你只要好好奮力活自己的，盡量離人遠一點，如果實在做不到，那麼盡量讓他們開心，就像我剛剛告訴你的。這都是我這麼多年的生存之道，你要好好記住啊。

小楓樹哭得幾乎上不來氣了：謝謝……謝謝您！可……可是，我還是希望您也……也在啊！說到這裡，小楓樹更加傷心，哭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了。

我也希望，不過恐怕是沒辦法啦！別傷心啦，孩子，這就是生命。就當這是你生命的第一課吧，能這樣被你永遠記住，我的一生總算不是毫無意義。

說完，青松抖了抖肩膀，掉下來幾顆最飽滿的松果，讓它滾落到小楓樹的腳邊，繞成一小圈，像一條美麗的小項鍊。一點小小的禮物，算是對你的歡迎，也算是跟你的道別吧。大口地呼吸，火紅地生活啊，孩子！不管這世界變成什麼樣，享受生活的每一天，生命是最美好的，別鬆手，抓住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