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解讀 |《黑社會》黑社會也搞民主？（1）
《黑社會》| 黑幫憲政啟示錄（1）
文／耶律律
1.影片背景
看銀河映像的片子，仿佛看A片，隨便快進到哪里，都能心潮澎湃。2005年的電影《黑社會》，還真是部三級片，只准18歲或以上人士觀看。時年導演杜琪峯50歲，無論風格、思考和資源，都到達巔峰狀態，足夠做一部“厲害”電影。儘管他說更喜歡《柔道龍虎榜》，但《黑社會》在後來的討論中，卻成了繞不開的招牌。
杜琪峯，最後一個北上拍戲的香港導演，前兩天又搞個大新聞，受邀擔任柏林影展評審，接受採訪時他說：大意「電影永遠在前鋒位置，當集權崛起自由不在時，電影首當其衝被剿滅。我覺得爭取自由的國家和人民，都要支持電影，因為它會替你發聲」。在我看來，《黑社會》就是他說的這種電影，替香港發聲，被審查剿滅，最終成了一則寓言。
2.情節梳理
和聯勝是香港著名黑社會，控製著大小九個區域，從事代客停車、收保護費，以及倒賣搖頭丸等地下生意。為平衡各方勢力，將社團發展壯大，實現共同富裕，和聯勝元老定下規則，每兩年選一次話事人。話事人在兩年任期內，擁有社團最高決策權，行政管轄權，及人事任免權，可謂風頭無兩。電影開篇，社團再次迎來選舉，各區領導交換意見，醞釀投票事宜。
第一位候選人，荃灣領導大D，性情奔放，傲慢豪爽，無論實力和勢力，都撐得住門面。大D出場時，正拿著40萬，由荃灣南下油尖旺，再抵觀塘，通過官仔森魚頭標兩位，獻金其老大串爆和龍根，爭取二人支持。
第二位候選人，佐敦領導阿樂，秀外慧中，溫和寡言，深諳黑幫道義和規矩。大D賄選同時，阿樂由佐敦北上大埔墟，吃著雞翅，請黑哥爭取權叔支持，並提出當選後的施政願景，帶領社團收復尖沙咀。
兩虎相爭，局面已定。大D辦完事，裁新衣訂酒店，準備舉杯慶功，阿樂則像個普通中年人，逛菜場下廚房，回家陪兒子吃飯。正所謂謀事在人，成事在天，至於結果怎樣，便交給社團定奪。社團元老一共十人，每人擁有一票，組成類似古羅馬元老院，候選人在元老院票數過半，即可當選。雖說一人一票，其實決策層只有三位，大D早已賄賂的龍根串爆，以及元老院最高領導鄧伯。
串爆收了大D錢，力挺大D上位。龍根也收了大D錢，卻顯得猶豫不決。原因是龍根手下官仔森，賭球押注曼聯，輸個精光。最後還是小弟占米仔幫忙，湊得十萬，拿來頂包。龍根對小弟截胡並不知情，心想大D欺負人，給串爆20萬，自己才一半，一氣之下投了阿樂。鄧伯在茶壺上畫了兩個圈，請元老們喝茶，投票結束隨即揭曉，阿樂以絕對優勢，當選新一屆話事人。
其實除了龍根倒戈，阿樂能夠剛當選，最重要是鄧伯力挺。他說社團要平衡，不是能誰錢多勢力大，就讓誰當選。言下之意，「選話事人也是有法可依的，我沒有說要欽點，沒有任何這個意思， 但是你一定要問我，對阿樂支持不支持，那我說支持，當然我們的決定權也是很重要的」，不然靠誰來養老，靠政府嗎？
大D得知阿樂當選，氣急敗壞，暴跳如雷，打算在新老交接時，再拼一把。順便綁架龍根和官仔森，帶他們上山玩滑草，以此懲罰收錢不辦事。這個段落，大D警告前話事人吹雞，不到最後關頭，絕不出面交接，順勢引出和聯勝鎮幫之寶，龍頭棍。類似丐幫打狗棍，和指環王的金戒指。
警方得知黑社會搞選舉，為了避免大規模械鬥，逮捕了元老和兩個候選人。
員警要社會安定，社團也不想打架。在警局裏，鄧伯要求串爆老鬼奀，分別去跟大D阿樂談判，要求他們各退一步。大D阿樂也沒閑著，分別交代大嫂和律師，去搶奪龍頭棍。眼看叔父們向著阿樂，大D揚言搞獨立，不讓自己當話事人，就弄個新和聯勝出來。鄧伯和元老聽聞此話，終於下定決心，集結所有力量打大D。雖然權利中樞被抓捕，但決策並未中斷，一時間所有人都知曉大D搞分裂，人心向背，紛紛倒向阿樂，並成功幫其拿到龍頭棍。
搶奪龍頭棍過程裏，阿樂還做了兩件事。首先逼死撞成重傷的吹雞，賣大D一個人情，其次保釋大D並談判，打進尖沙咀，還是互相開戰，讓他自己選。大D自知時勢盡失，就此答應下來，並參加了阿樂的就職典禮（社團結拜儀式）。此後二人聯手，密謀暗殺號碼幫恐龍，帶領社團成功收復尖沙咀，完成了和聯勝的和平統一。某天二人相約釣魚，大D提起搞雙話事人，說一個掛了，還有一個能頂上。阿樂一聽，什麼？你要學美帝那種落後腐朽的制度，弄死我好讓你頂上，於是默默舉起石頭，對大D進行肉體清除。
3.黑幫憲政
1840年，第一次鴉片戰爭，香港開埠，1895年，甲午戰爭，各國掀起租借之風，1898年，清政府將香港租借英國，租期99年。二戰後國共忙於內戰，又與英國同屬戰勝國，香港暫時躲過洗禮。此後依靠港人奮鬥，逐漸成為國際金融中心……再後來的故事（97至今），大家都很熟悉了。在上百年動盪中，香港黑社會應運而生，最初類似工人自助會、同鄉會等，在面臨失業潮和政治危機時，用共同體代替個人，去抵禦風險。影片中的和聯勝，現實中對應和勝和，算是香港本土黑社會，另有14K、新義安，是國軍敗退後，流落香港的特務和軍人組織。14K在影片中，被稱作號碼幫，就是尖沙咀那個號碼幫。
電影借警察之口，說黑社會選話事人，比香港選特首還早一百年。將黑道與政治扯上關係，已經不能說是隱喻了。其實回顧香港歷史，以及黑社會由來，這一切看似歷史事件，但放在事件原點，每個因素都關乎政治。另外，電影《黑社會》英文名叫“Election”，意為選舉。從字面上看，“選舉”是指民主制度中的投票選舉，但在杜琪峯的創作裏，選舉則變成黑幫內的權力之爭。此間黑幫換屆和政治選舉，有著異曲同工之妙。既然都是權鬥，黑幫內部搞政治，政治核心搞黑幫，本質上是一回事。用本質相同的內容，呈現無法企及的真相，這也是文藝作品的魅力所在。
不妨盤點一下，那些相同的本質，方便後面進一步分析。
本質一暴力：說中文的都聽過一句話，槍桿子裏出政權，說的就是暴力奪權。黑社會也一樣。沒有打打殺殺，只有人情世故的，那是職場。日本黑社會更是被叫做暴力團，可見暴力屬性，不可或缺。
本質二領地：和聯勝九區領導一起結拜，求的就是互不侵犯，競選前，阿樂更是把入侵其他社團，當做競選口號，說，給我一個任期，還社團一個尖沙咀。
本質三外交：眼看社團分裂之時，阿樂搞定吹雞，幫對手大D出了口惡氣。雖然殺害兄弟，但在戰略上拉攏對手，屬於合縱連橫是沒跑了。
本質四底線：黑社會的底線，就是毫無底線。在這個層面，把“黑社會”譯做“選舉”，簡直妙不可言，因為東亞人在很長一段時間裏，對於憲政的理解，始終只有你死我活。因此，最後一場戲（巨石索命）所傳達的慘烈，比黑社會更像政治博弈。
4.權鬥三要素
黑社會，來源於個體組成的群體，也反作用於群體下的個體。影片在表現權鬥時，用到一根龍頭棍。師爺蘇和大頭，回大陸找到四眼明，一番關懷（脅迫）後，首次拿到龍頭棍，隨後交由大頭帶回香港。龍頭棍第二棒東莞仔，用小木椽招呼大頭。第三棒飛機，與長毛等人械鬥當街。第四棒占米仔，給飛機玩了個螳螂捕蟬。
搶奪龍頭棍，指代追逐權力，而當每個人拿到棍子時，都會露出相同驚歎，就差說一句“My Precious”。影片借鄧伯之口，說過去資訊欠發達，當了話事人，要用它證明身份。現實中黑社會選坐館，的確存在這種問題，甚至有段時間要登報公示，以免引發混亂和誤殺。
有人統計說，香港黑幫片打掉的子彈，跟橫店殺掉的鬼子一樣多。可這部《黑社會》，不僅不用槍，甚至最駭人的幾場暴力，都捨不得用鐵器。大D虐龍根用箱子，阿樂殺大D用石頭。究其原因，杜琪峯做過解釋，香港黑社會很少用槍，因為持槍刑期很長。難怪影片除寫實之外，還有種鈍刀子剌肉的痛感。
洪門結拜時問，愛兄弟還是愛黃金，每個人都回答愛兄弟，可是一碰到利益糾葛，直接把兄弟送往極樂。大D賄選，鄧伯不也說嘛，誰錢多選誰，不如拍賣好了。可見在權力面前，兄弟黃金都不算什麼，影片也給出最佳詮釋，阿樂手握龍頭棍，直接收下五個乾兒子。
過去看這部片，有人說龍頭棍象徵合法性，類似古代傳國玉璽。我覺得看似對，又不全對，所謂合法性就是身份，或者話語權。而本片的龍頭棍，更像權力具象化的造物，與其放進山頂員警博物館，不如放進香港電影博物館。當鄧伯等一眾元老，選定阿樂做話事人，阿樂便獲得合法性，大D還想掙扎一下，因為除了身份，他還有金錢和暴力，不見得比阿樂差。其實說到底，整個故事就是圍繞暴力，金錢和身份這三項展開的，誰先集齊了，誰做話事人。
5.人物分析
前面說影片風格硬朗寫實，無論場景設置、人物塑造，都充滿了生活氣息。我第一次知道，哇，原來黑社會大佬，也是普通老爺子，也能慈祥和藹，也會下樓遛狗。鄧伯飾演者王天林，是導演王晶父親，也是杜琪峯恩師，他對這個人物的塑造，莊嚴裏透著幾分幽默，可說恰到好處。
這幾年流行短視頻，一口看電影的短片滿天飛，男主叫小帥，女主叫小美，反派一律叫喪彪。如果用短視頻的方式，一口氣看《黑社會》，那場景一定很滑稽，因為這部片裏全是喪彪。導演刻畫人物，展現複雜性，卻沒有絕對的好與壞、正與邪。就算這樣，觀眾依然能找到共情人物，而共情標準，正是憲政制度，阿樂維護制度被同情，大D破壞制度被唾棄，當龍頭棍順利交接，觀眾情緒便能得到極大滿足。
梁家輝飾演的大D，是最符合黑幫分子的形象。他行事奔放，脾氣暴躁，關鍵時刻還囂張跋扈，毫不掩飾領袖氣質，走到哪都很有牌面。他對調教小弟，似乎也很有一套，綁架前知道讓龍根撒完尿，讓官仔森吃完香蕉。梁家輝用粗獷演技，將大D的個性，表現得淋漓盡致，充滿張力和邪魅。這裏我不分析人物成敗，畢竟當話事人既上不了市，又不能光宗耀祖。只單說兩個致命缺點吧。第一，礙於性格原因，大D心直口快，過早說要搞新和聯勝，將自己孤立於社團之外。作為一個合格黑幫，始終要記住柯里昂那句話，“永遠不要把真實想法說出來”。第二，還是性格原因，他做事不看結果，只注重過程，因為這樣很爽。投票結果已定，要想翻盤只有拿到龍頭棍，可他卻一味報復龍根、恐嚇吹雞，很不明智。總之，大D善用暴力，最終也因暴力殞命，正是古惑仔的普遍宿命。
任達華飾演的阿樂，妻子早逝，與兒子丹尼相依為命，總是穿一身廳局風，買菜下廚，無欲無求。性格方面，他冷靜善謀，十足的政客形象，精通黑暗博弈。任達華詮釋這個角色，幽暗陰鬱，深入人心。與大D不同，阿樂做事更在乎結果，比如在警局裏吩咐手下做事。大D說“誰拿棍子砍誰”，阿樂則說“叫火牛搞定龍頭棍”。一句臺詞的差別，卻看得出阿樂更為理智，也更懂得博弈命脈。他在跟大D談判前，先下手逼死吹雞，正好撓到大D癢癢肉，還以一副虛偽面孔，與他結拜殺人，進入尖沙咀，正應了柯里昂那句成功之道，“離朋友要近，離敵人要更近”。同樣，我也不說阿樂多好，因為他把所有欲望，都聚焦在權力上，最終只能被權力吞噬，反過來服務權力。他處心積慮，機關算盡，甚至不惜親手殺害大D，還被兒子目睹罪惡，只能說，“古惑仔不用腦，一輩子都是古惑仔”。
占米仔古天樂，作為小弟的小弟，比龍根官仔森出場還早，因為《黑社會》第二部有大用。他這個人，靠盜版錄影和保護失足婦女賺錢，卻總想做個正派人，其他古惑仔打打殺殺，他卻在港大讀MBA。簡單說，他不願參與權力鬥爭，一心搞經濟建設，屬於社團走資派。但他身為古惑仔，忠孝節義還是有的。兩個老大被抓時，占米找阿樂，結果阿樂說，聽社團指揮能打勝仗，直接把他打發了。第二次他奉上龍頭棍，心說總不能再忽悠我了吧，結果阿樂再次以組織威脅，不交龍頭棍，踢你出社團，趕盡殺絕。古天樂飾演占米，不僅不會笑，還總一臉迷茫，確實演出了精髓。占米仔身上，有股向上的力量，只是用錯了地方，在為集體利益奮鬥，又想獲得自我成就。只可惜他年紀輕，哪知道個體利益和集體利益，很多時候是相矛盾，甚至是相悖的。
飛機張家輝，香港觀塘第一狠人，生吃瓷勺，當街砍人，為阿樂接力龍頭棍，順勢成為乾兒子。他一心為社團做事，認為只要夠狠，就會有人怕他，只要有人怕他，就夠給他面子。他是出色打手，也主動選擇犧牲，只是還不怎麼瞭解黑社會。張家輝的表演，內斂克制，很讓人共情飛機的掙扎。
6.權力與信仰
方才提到，攫取權利的三大要素，分別是暴力、金錢和身份，其實《黑社會》還探討了深刻命題，權力與信仰。電影開篇很有意思，洪門八卦圖，加三十六誓，再加羅大佑配樂、譚家明剪接，儀式感上下足了功夫。剝離畫面配樂，開頭核心其實是洪門三十六誓。
三十六誓多數內容，一來約束私德，二來規訓人性，很像行銷行業的企業文化，要是組織大夥一朗誦，靈魂便可直接昇華。如果讓其適應選舉，變成一部黑幫基本法，電影裏似乎沒發揮作用，顯然不具有現實意義。
那杜琪峯為什麼營造儀式感，難道他不知道背後空無一物嗎？我分析大概三層原因，第一層，關於電影藝術，形式本身就是內容。第二層，杜琪峯在創作之前，與黑道中人來往頗多，這些人自然也想尋求文化歸屬，以此走進歷史。第三層，來到杜琪峯的選擇，在作品中探討深遠命題，使之更具思考性。
龍頭棍第一棒，師爺蘇和大頭。師爺蘇都熟悉，戴手銬可以，得給我頭套，棍子不交可以，我還給你披衣服。他是理性的黑幫精英，做事講究邏輯，大頭與之相反，肉身帶貨前，先背一段洪門誓詞，直接給師爺蘇整蒙了，心說你這是唱哪出，腦子洗抽筋了吧。再結合鄧伯威脅警察的話，和聯勝有五萬多人，「我們一不輸失業，二不輸出饑餓和貧困」，如果沒規矩沒秩序，看看你們牢房坐不坐得下。通過高層態度不難發現，所謂社團文化信仰，不過是宣傳口號罷了，屬於基層穩定的內在動力。
底層暫時穩住了，高層又對信仰如何看待？高溪廟前仿效五祖，滴血焚香，結為異姓兄弟。雖然跪在關聖帝前，舉頭三尺有神明，但一點不妨礙反目，大D和阿樂殺伐果斷，從不拿兄弟當回事。
既然憲法不管用，現實又當如何？大D被整個社團針對，並不是因為他賄選，而是因為搞分裂，沒有維護黑幫憲政運轉。阿樂帶社團打進尖沙咀，就差說尖沙咀是社團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了，其實他當選也並非因為黑幫夢，而是元老們維持平衡，相互妥協的結果。
在我看來，《黑社會》之所以影響廣泛，正因它呈現了權力與信仰的關係，那便是毫無關係。杜琪峯沒有控訴警世，更沒有歌頌底蘊，有的只是合理展現，用創作態度，敘述所思所想。至於黑社會何去何從，他並不想也不會給出答案，那是黑惡會自己的事兒。
完稿：2023年4月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