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呓 | 一、二节
天空灰蒙蒙的,之后几周会持续下去,每年如此。
这城市地铁未曾睡上一个好觉,一直以来,那同一个、短暂的梦魇缠绕着他,使之感官、思想动弹不得。可那是怎样的梦魇呢?何伟也叙说不清楚,好似一块粘贴于墙面、电影宣传海报般大小的方形梳妆镜片因时间腐蚀脱落到大理石地板上瞬间碎裂成大小、形状异同的不规则镜片,其中那些较细小的碎片会趁着这股势能呈环形飞溅到更远、更隐蔽的地方,变得难以找寻。
——可那是怎样的一个梦魇呢?
何伟出家门后,步行七分钟到地铁站,恰好赶上了早八点的那趟列车去公司上班。这条路线在长长的、呈落差的地铁通道里那些悬挂的指示牌上显示为“6号线”,何伟要在长丰站下车,其中会经过三站。车厢内,他一只手抓握着正对车门的银灰色立杆扶手,微微抬头盯着车门上方的宽液晶显示屏,明亮屏幕上反复用放大缩小的动画效果过渡着两个画面。先是呈现出带有全程站点信息的线性路线图,一条十分之一厘米宽的天蓝色直线横向、居中穿过一排等距、边线到圆点里填充米白色、葡萄般大小的空心圆,每个空心圆下竖排写着该站点的名称,其中代表即将要抵达的下一个站点圆圈的边线会变成大红色;很快,拥有红色边线的圆圈连着它下面写有「麓谷公园」的文字会渐变大,同时横线与其他圆消失不见,只剩下它庞大身躯上下顶着屏幕;稍后,它又会再次缩小成原来那一排中等大、位置不变的某个,如此反复下去。何伟大脑思绪尝试在映射于眼睛里那反复画面中反复拼凑,他抿着嘴,上下颚两排牙齿并没有完全闭合;下唇肥厚、两头微微偏上、形如一把拉满的弓,上唇形呈M字,唇色微红。除了不时传出到站的提示广播声,这狭长、明亮的空间里充斥着地铁行驶的噪音,一位年轻的女孩正站在车门左侧、背靠座椅旁的长柱扶手低头玩手机;她右耳戴着一只白色半入式耳机,长发扎成丸子头,露出白净、搽粉、被音乐萦绕而舒展的侧脸;左侧两扇闭合的车门中间各嵌着一块透明玻璃,它们把隧道的暗招揽成自己的黑底色,在上面叠映出不断流动、动作静止、低头无语的一群又一群的都市人,可有谁……无人会细察出一丝丝从何伟心里飘出的一句句——相同的那句追问。
——麓谷公园到了,请下车的旅客……
车厢内又开始播报,随后,车门朝两侧缓缓收起,女孩在一股人的前头首个跨出这节车厢。何伟方才短暂离开思绪,转头发现她穿着一件麦黄色长款秋季风衣,衣长恰好覆盖到大腿关节处,展露出的细长的小腿裹着一条天蓝色偏灰的修身牛仔裤。她踏着一双白色板鞋小步、匆匆地向前走上扶梯,向上而去。
——对!对!对!是麦黄色!就是它,是的,是明亮到刺眼的暖色灯光。一间屋子。只有我自己。还有,还有。
何伟兴奋地轻微动着嘴唇、小声地嘟囔着。身体也因为瞬间的情绪波动而轻微地颤抖着。他鼻梁上架着一副黑框、偏大的方型眼镜,中间的鼻头如悬胆一般,与两侧鼻翼一样,上面长着星星点点的黑头。那双杏眼在泛着蓝光的镜片下不停眨眼。对面轨道上,一列朝反向行驶的列车驶进站台并缓缓停下,几个车厢门同时打开;随着车门发出“嘀……嘀……嘀”并缓缓闭合,车身启动向前并开始不断提速。何伟看到那边下来不少人,一层层、呈落差的人在与地面大概成35°角的扶梯上向前移动,好似海浪,也更寂静些。站台工作人员站在黄线内目送列车离开。
再次穿入隧道,一……二,三,四,风节速在暗洞包裹着生长出僵硬有型、光滑且泛银白光的地铁身躯上节节攀升,在现代巨型城市繁华或败落的街区地下夜以继日。如果你要揪住它,就好似要揪住一条黄鳝那样,把让它那滑溜溜的、两侧散布细小黑点的青黄色皮肤和细长尾巴往前伸展至整个身型线流畅的身子躲藏的泥水同时捧起。这隐秘、冗长的暗洞初时长于山谷间,又经历几朝几代,南方农民把自西往东、自高向低、延长且中部形如帽檐的山谷驯化成一阶一块、大小不一的田地,两边山丘、每块田地正被用黄土夯筑又被日积月累踩踏出的一条条结实、狭小的田埂连接与分割,除了山丘脚下的大道,田地的两侧还各挖出一条沟渠用来灌溉与防洪。让人惊奇的是在靠近山谷中部,这顶靠内侧边且涂染淡淡青绿色的棒球帽似的群丘下,沿着它前面弯弯的帽檐顶线自左往右开凿出了一个形似身体胃部的陂塘,那池水颜色较它更深,偶尔一只不断朝右行走的水黾惊起一圈圈波纹朝前一直扩散,却终久被用黄土修筑的更宽厚、更笔直挺拔的堤坝挡住去路而戛然而止;从天空俯看,仿佛这只胃的右侧一隅被断然用力、横向一刀切除而呈现出似现代工业设计钟爱的直角边框上的一条边线;再从这堤坝往后望,下面又是一片片田地。正如此刻已穿过一段段隧道的地铁上,搭乘的人们随站点不断交替。与此同时,田地也在现代化进程中种植下水稻、杂交水稻;随之,又被栽培成纵横交错的西瓜藤蔓或排列有序的果树林;渐渐地,一群在清晨时分就离开房舍的小黄鸭嬉戏在其中,直游到某个冬日傍晚,沿着田埂迈上大路成了一排行驶着的麦黄色碾土机。车厢内,刚从上一站涌进的人全是些年轻面孔,他们迅速的往何伟身体的两旁分散,有些找空位坐下,大部分随意占据一隅;这一节节光亮、狭小的车厢飞驰在暗洞里犹如黑暗夜幕下一只只排列成线、尾部发出黄色光亮的萤火虫,又是谁寄生在他们光亮的体内?何伟猛地想到田地的四季正失去他们的青春。
——周六可能去不了。又要加班赶进度呀!哎,烦死我了!
新进的一对年轻情侣站在何伟的左侧。那男生右手抓紧着一只吊环扶手,女孩抱着他的左臂,眼睛盯着手机屏幕自顾自的说着。男生也朝左微微低头,笑看着女生缓缓挤出一句。
——那就请假吧,反正你挣的那点工资还不够你霍霍呐。
——可拉倒吧,再请下去,公司非开了我不可。再说,本小姐好歹也算个独立女性,花我自己挣的钱,光明正大的,连包青天见了我都忍不住要夸赞一句巾帼英雄嘞。
女孩抬头看着男孩眼睛不以为然的小声回怼道。她把一头过肩长直发染成了紫红色,蓬松的发丝梳理成中分,自然披散在耳朵两侧,包裹于中间的脸蛋儿的线条被修饰的极其流畅;这张鹅蛋脸上的 遮瑕液晕开很是自然,一双眉毛画成柳叶状,两片薄唇涂抹着猜不出名称或编号的红色号口红。
——再看看吧!兴许还剩下有年假。
随后,女孩嘴巴朝左一撇,轻轻出气哼了一声。在此之前,男生依旧笑着不停地调侃她。
——哪有巾帼英雄穿粉红色连衣裙的。
——粉色好看,我最喜欢粉红色了。是我穿着不好看吗?行吧。
——哎哎哎,可是你自己说的。
——我说的,喜欢粉红色的巾帼英雄在这呐,大猪头!
……
何伟在长丰站下车时,他两还讨论着那个穿着粉红色连衣裙的巾帼英雄,完全忘了周六加班这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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