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放女性,也是救贖男性——讀《第二性》
書名︰第二性 (Le Deuxième Sexe)
原著︰西蒙.德.波娃 (Simone de Beauvoir)
翻譯︰邱瑞鑾
出版︰貓頭鷹 (Taipei)
版次︰2014年2月 (原著1949年刊)
ISBN︰9789862621752 (一書三冊)
當代女性平權運動主要推手西蒙波娃,其洋洋灑灑逾七十萬字的《第二性》,經曾修讀哲學、旅居法國多年的台灣翻譯長達六年努力,終於完成首套由法文直譯作繁體中文的翻譯本。未聞西蒙波娃為時擲地有聲的見解前,先在最初給大家補上一堂翻譯課︰過往《第二性》的中文譯本皆由英文譯本而來,又究其英文譯本早已為翻譯界所詬病,不僅未有全文直譯擅作刪減,連帶當中一些關鍵概念例如主觀(Subjective)及客觀(Objective)正反誤譯,然而原著出版將近一個甲子,中文全文直譯本才告面世。
西蒙波娃(1908-1986)生於一個家道中落、父親是律師的法國中產家庭,成長過程因為生活迫人,磨鍊出嚮往自由與獨立的主體意識。《第二性》是西蒙波娃畢業成為哲學教師第二個十年的巨著,朝向當時仍以男性主導的社會當頭棒喝,並追溯女性遭受不平等待遇的緣由,揭示女性附屬於男性的事實並非必然,背後固有人為的歷史發展、社會文化及政治因素左右。這種說法在 1950 年代被視為破除男性中心主義與陽具崇拜的一記悶棍,為當代女性平權運動提供穩紮的論述根基,帶領後來性/別研究與社會學的新思潮。顯然今時今日的女性地位不能單純訴諸《第二性》這本書,世界大戰期間乃至戰後女性成為國家復甦的主要動力,因而令女性的地位提升亦是要因。
性/別議題(Sex/Gender)的中文不好翻譯,前者(Sex)僅指生理上的男女之別,而後者(Gender)則是社會建構以男性為中心的意識形態與性別定型。性別議題之所以與其他社會上壁壘分明的議題相異,皆因像種族、階級以至群體都可以跨越生理限制,站在同是人類的基礎上區分而互不相涉,但性別卻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處境,站在繁衍後代這一點來說,至少在西蒙波娃的時代,單憑其中一個性別怎也不成事。不過若然男女生來本是平等,女性又何以在後來被男性主宰命運?
西蒙波娃嘗試以黑格爾的歷史唯物觀,循社會歷史的線性發展辯證,認為私有產權制是男女平等失衡的轉捩點。在農業社會勞動力密集的時期,男性出於與生俱來的體力優勢,與女性有較明顯男耕女織的分工,但務農收成仍取決於大自然的限制;直至人類有能力鑄造機器與大型工具,兩性在駕馭工具上的分別造成了生產力日益懸殊的局面,配合私有產權制的出現,令男性擁有較大話語權,迫使女性與土地同樣能被權力支配及擁有。不過這僅僅剖析了父系社會的出現,對於人類歷史文明裡曾出現的母系社會,說法顯然有其缺憾。
進而,歷史發展觀的局限令西蒙波娃轉移探討「女性是怎樣形成」的命題,指出女性的處境涉及當時社會的價值判斷(也是書中偶爾指涉的「集體意識」),其形象既受社會薰陶作為男性本位世界的他者。因此當西蒙波娃循女性的成長及處境探索,一劈頭就說「女性不是天生命定的,而是後天塑造出來的」。
於是,生物學、精神分析學及歷史唯物觀三者在西蒙波娃論述中可謂並行不悖,考慮到西蒙波娃下筆時的社會處境,不難發現家庭是構成女性形象的主要場域,並由林林總總的文學作品、事例及親身觀察論證。例如在解剖女童如何薰陶成被動、愛撒嬌及帶有母性的形象時,就先歸因於童年時可從父母中享得男童沒有的擁抱及撫慰的特權。此外男性生殖器外露的生物條件,成為男童看似獨立的玩物,令女童產生精神分析學所指的閹割情緒,自以為自己的生理構造比男性次一等,令女童往往轉移至洋娃娃之上,將自己「陽具欽羡」的心理具體化,配合宗教書籍及童話故事屢屢忽視女性的主體性及功名,將女性貶抑為渴求男性救贖及馴服的客體,使女童容易產生要為男性獻身的宗教性情感,主動放棄其主體性;
進一步至步入青春期的少女,月事來潮令女性意識到自己身體生理上存在被動及不可預期的生理規律,更可能合理化女性固步自封的心理障礙,身材的變化亦令女性意識自己成為被男性凝視的客體。儘管如此,女性為了在男性本位社會中生存,多少都會延續童年撒嬌的「成功經驗」,嘗試取悅迎合男性或滿足社會對女性的要求,以攫取聲望及榮耀作回饋,同時反證男性本位社會體制的正當性——這卻使女性將隱藏的自我視為真實的自我,並將自己視為全然被男性慾望的客體。
好些女性在青春期期間因為恐懼男性的侵略,將潛伏的慾望轉化為帶有同性戀或被虐的傾向,藉憑空捏造假想的戀愛對象,投身於不涉肉慾的同性封閉世界內,在安全的同性環境中追求與自己有別的客體或幻想被需索,直至確立自我。在這個文本中,西蒙波娃對同性戀的取態就當時社會氣氛是極為前衞的,也是她在書中多次強調女性應該自由享受性歡愉及解放性慾的維度之一。雖然換了在遇上性事的時候,大部份女性不得已面對男性時,往往因為習慣奉迎社會期望、適應被動或作為獵物的角色而感到挫敗。值得注意,這種「恐懼背後潛伏慾望」的說法並不止於在經歷青春期及同性戀的女性,同樣的類比也見於西蒙波娃對女性其他時期及處境的探究。例如在西蒙波娃為已婚婦人(也就是我們說的「師奶」)的辯說中,就將已婚婦人政治冷感、自私及功利的態度,歸結於男性主導的社會壓抑,令女性在婚後不但無法兌現幸福,反而過着庸碌及千篇一律的日子,成為家庭的囚徒耽於家務自得其樂,亦是困鎖於家庭的存在內向性實現。
在西蒙波娃筆下的女性,既要承擔着天賦的生理機能,也要肩負婚姻制度與社會禮範的枷鎖。西蒙波娃主張在愛情與婚姻中雙方都需維持完全獨立自主的個體,以清明意識及真實自我體驗自身處境,進而彼此在自由中因為愛互相吸引結合與自願付出,使一段關係中的「承擔」與「愛」完全區分。撇除依循社會規範的命定,沒有誰擁有誰、誰贏了誰的二元對立,愛情才能超越不公義使雙方自滿自足。於是女性藉着外出工作擺脫婚姻作為女性的志業,享有社會及經濟處境上的自由,就成為女性實踐自我的鑰匙。儘管這樣肯定引起解放自身與社會守舊定型的拉扯,使女性的處境更為矛盾艱巨,但西蒙波娃直接了當明言,這就是保持女性自身清醒、離開安逸道路及擺脫「給定」身份的必然代價。
甘心屈服在既有特殊利益而順從男性權威的女性即使大有人在,遊戲規則本來就是男性定下的,其定義的女性特質本身就是兩性之爭的根源。要建立一個女性真正對等男性的社會,西蒙波娃提出再造女性,先超越性別的自然差異,再讓女性擁有一部份自由,打破一成不變制度化的惡性循環後,繼而使兩性共同開發一些新經驗與新關係,建立幾同人性的自然存在關係。今時今日的女性處境顯然比西蒙波娃的年代已有改善,但距離書中刻劃的男女平等,破除對女性有意無意的污名化及迷思,還是有很長的路要走。
一書三冊雖然合起來厚甸甸,但看起來出奇地暢順。關於女性刻板印象的形成過去乃有梗概,但讀着如此深刻精闢的文字描繪處境卻是頭一趟。縱然我們都認為當下家庭對模塑女性形象的重要性已大不如前,女性也可以在不同場域享有與男性同等的機會,但這不代表女性必然得以從刻板印象中解放。相反在個人主義高舉的今天,個體享有更大自由亦同時承受隨之而來更大的恐懼,傳統社會道德規範依然在資本生產過程、保守宗教以至網絡世界穩固支持。在這個框架下受壓迫的不止女性還有男性,就像社會鼓吹女性要「嫁個好男人才幸福」的論述時,生來無法靠父幹或僅啃幾片麵包度日的男性,所蒙受的局限絕不亞於女性。
重寫兩性之間既成的遊戲規則,這條路也許困惑難行,但卻是通往壯闊文明的陣痛,不僅需要一代人的時間,更需要這一代人追尋自由不懈的執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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