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闲桂花落
桂花快落光了,想起曾经笼罩整座城市的香气,仿佛已经是上辈子发生过的事。
花正开得浓烈,无人能忽视的时候,我贪心摘的那一盆桂花,用来做了桂花鸡蛋饼、桂花茶和桂花蜜。因为忘了密封保存,桂花茶过了几天就发现已经生霉,不能再食用了。但倒掉的时候还很香,就像它还在树上的时候,心里不免觉得可惜。
唯一剩下的桂花蜜放在冰箱里,倒是细致地封了一层保鲜膜,曾小心翼翼开过一次罐子,闻起来又甜又香,于是壮着胆子告诉自己,应该是成了。但一直借口说是要用来煮小汤圆,所以至今还没有尝试过,到底能不能吃。
今天我们上街去,在路边停放电动车的时候,看到旁边的三轮车敞开的货箱里满是桂花的碎屑,已经没有多少香气了,花朵的颜色也深沉,像是一些褐色的血块,桂花的血。
风很大的日子,它们瑟缩在树下,花坛边上,风触摸不到的缝隙里,蜿蜒出一条条深褐色的溪流,落魄又凄惨,几乎不敢与她相认。
想起我摘桂花的时节,它已经到盛花期,凋谢了将近三分之一,只是新攒出的花朵闹闹嚷嚷,还在积极掩盖这种离愁别绪。我摘回来后仔细挑出花梗,发现不少干瘪的花,心里可惜道,还是太晚了,没能在她最好的时候摘一些回来保存。不过能获得她的馈赠已经足够珍贵,即便是这些,也让我高兴了好久。
我知道有花期将至的一天,但如今亲眼看到她变成这样,仍感到触目惊心。
还没来到这座小城以前,阿川就告诉我,这里满城都是桂花,他上学放学骑车回家,桂花的香气就跟着他的自行车,跑得比车轮还快些。因为她依靠风,无形的东西最自由,一切有形的都显得笨拙。那时我并不领情,关于这种童年怀旧的记忆共享,只告诉他,我最讨厌桂花。
上初中的时候,院子里有几棵桂花树,八九月份开花,香气被亚热带小城的烈日镇压,有一种闷闷的、并不好闻的气味,不自由的气味。我一进院子,就朝我扑面而来。于是从那时起,我开始恨起了桂花,觉得她好像是在诉说我的不自由。后来离家去外地念高中,我最先想到的也是就此能够摆脱这几棵惹人厌烦的桂花树了,还有亚热带的夏天。
一再听他说起桂花,我都没什么好感,因为它只会让我反复想起我那闷热与受困的中学时代,桂花的气味就席卷而来,忍无可忍的,轻浮乃至于轻贱的一种香气,我每一次都在心里进行确认和补充,以免使她能够轻易逃脱自己的罪名。
但时隔多年,她终于在异乡现身的时候,却成为了我唯一能够与之联系的过去。我们时常骑车上街去,所以也最早知道桂花的信号。在不可能的时节,我最先嗅到了风里自由的香气,也忍不住告诉阿川,桂花就要开了。
从那以后,我时常想着那股香气,不自觉开始在路边寻找她的踪迹。但好像突然之间她就自己现身了,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整座小城都充满了她的身影,一时间感到不可思议。无论我身在何处,在客厅写字,在房间里躺下,她总是将信号递来,像是一封又一封热烈而多情的信,但无需回应。这样的相处方式,倒真像是多年的好友。
我告诉自己是云南人,看见花,觉得不吃很可惜。其实也不过是在找借口与她相认。从树上摘下来的那些桂花,我一朵也舍不得扔,用来做桂花鸡蛋饼、桂花茶、桂花蜜,想尽办法将它们统统保存下来。等最后一层桂花铺满罐子,我再用保鲜膜密封起来的时候,竟意外有种丰收而满足的感觉。
但她的花期很快就过了,再见面已是秋风瑟瑟,她缩在路边背风的角落里,像是惧怕冬天的到来。
阿川告诉我,桂花还会再开。我看着满树茂盛的绿叶,总是心存幻想,她很快就会回来。但查了植物百科,才知道即便是月月开花的四季桂,也仅有少量的花朵,不会这样蓬勃,香气也比较淡,像是桂花寄存在四季树上的一抹幽魂,而并非它本身。
想到这里,终于打开了储存在冰箱里的那罐桂花蜜,舀了一勺兑温水喝,很甜,满是桂花的香气。浮起来或沉在杯底的那些桂花,一如从树上摘下来时的样子。
但我很快就发现喉咙肿了,就像上次喝桂花茶,我没有在意。现在终于可以确认,我好像对桂花过敏,中学时代对桂花的香气感到发闷也并不是一种错觉,只有这两样是事实。而我在漫长的抽离过程中对她施展的恨意与怜惜,都只是一厢情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