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軼君:誰偷走了埃及人民的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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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05-31*2005年吉妮到埃及內政部換護照,「通路子」花了50埃鎊。今年她又去了一次,回來忿忿:「漲到200鎊了!」撇去埃鎊貶值因素,政府部門還是那麼腐敗,還是那麼讓人生氣。推翻穆巴拉克三年了,吉妮說一切變得更糟。

「如果你不付錢給他們呢?」

「不找關係他們就刁難你。」

革命剛剛勝利時曾經出現一段「純潔期」,人人相愛,個個廉潔。但神聖感很快消散。當公務員們發現最低工資仍然不能養活一家老小,敲詐繼續免談尊嚴。

吉妮坐在尼羅河邊富人區扎馬里克島,一個叫「左岸」的餐廳裡。兩個人吃一餐,大概是一名埃及公務員半個多月的工資。此時,2014年總統選舉正在舉行。「我不去投票,」她指指周圍玩自拍的時髦年輕人,「他們也不會去。我們不要軍政府。」

這是一次沒有懸念的選舉。軍人出身的前國防部長塞西如日中天。最強大的對手穆斯林兄弟會被打翻在地,16000人刑拘,1400人喪生,上千成員獲判死刑(尚未執行)。另一個候選人薩巴希,雖然得到不少知識分子支持,但默默無聞。最後點票結果,也顯示了他與塞西的支持率天壤之別。

塞西的支持者們並不介意他剛剛脫下軍裝才兩個月。到投票隊伍裡問一問,會聽到這些答案:

「軍人執政有什麼問題呢,軍隊就是保護百姓的!」

「薩巴希不是不好,但是他上台沒人聽他的!國家還會亂。」

「塞西是個強人,會帶來穩定。」

「他趕走了穆兄會!」

「他是埃及的守護神……」一名支持者手舞足蹈。

「守護神永遠是真主!」有人提醒。

「哦,對的,真主第一,之後就是塞西!」

穆巴拉克下台至今三年多,埃及動盪不止。2012年第一次選舉,穆斯林兄弟會代表穆爾西勝出。執政一年,並無寧日,軍方再次翻盤,剿滅穆兄會。2014年選舉前一段時間,爆炸四起。埃及人這時候念叨的,除了穩定,還是穩定。

可是,「求穩」絕不是推翻穆巴拉克的初衷。「穆巴拉克時期我們有穩定啊,革命是反對腐敗,是要自由要公義,這些大家都忘記了,」吉妮說,人們甚至忘記了穆巴拉克倒台後的一年多,最高軍事委員會監國,遲遲不肯還權於民,民眾再上街頭,才有了2012年選舉。眼下,對軍人執政的擔憂,遠遠不及穆兄會的恐怖威脅來得具體。

埃及人一次又一次流血抗爭,結果是政權在軍人和宗教組織之間反覆易手。民間甚至流傳這樣的說法,軍人故意為穆爾西接權讓路,然後又不合作,製造種種障礙,再行剷除。

「這不叫選舉,這是為軍人掌權作秀。」 不僅吉妮那樣的中產青年不投票,販夫走卒也不合作。出租車司機艾哈邁德說:「有腦子的都不去投。」賣果汁的小販侯賽因說:「電台電視台號召去投票,我們就相約『抽水煙』去……死了太多人,我不喜歡。」

原定兩天的選舉,延長一天,政府甚至威脅說不投票罰款500鎊。可第三天的票站還是空蕩蕩。「2012年投穆爾西的時候,街上都是人啊。現在,大家看明白了,」艾哈邁德說。穆爾西當選時第二輪投票率近52%,今年官方統計投票率47%,但這個數據遭到多方質疑。

投票一開始,埃及媒體起勁討好人民。頭版標題有:「人民今天選擇未來!」「今天屬於人民!」「第三次革命通過選票實現!」 埃及人把推翻穆巴拉克稱為「第一次革命」,而倒穆爾西是「第二次革命」。

不管政權如何易主,讚揚人民總是沒錯。但是人民仍然沒有權力:穆兄會承民意上台,軍方打倒穆兄會的理由是「為民除害」。臨到選舉,人民卻發現沒有多少選擇。

反對穆巴拉克的時候,「人民」是一個聚合的概念,現在卻出現分化。不去投票的未必是穆斯林兄弟會支持者,但低投票率的主要製造者,一定是穆兄會的親戚朋友。

觀察街頭海報,就能讀出沉默的怒火。塞西動用國家資源,競選海報幾乎鋪滿所有過去穆巴拉克的位置。但是,在市中心顯眼位置,一些塞西畫像,叫人淋了紅漆。有的正中將軍面孔,有的把塞西的嘴變成血盆大口。

誰幹的?伊斯蘭政黨占埃及總人口20-30%,得不到他們的支持,很難說塞西能夠實現穩定。塞西本人去新埃及區投票時,遭到一名青年衝撞,很可能是穆兄會支持者。

2011年穆巴拉克下台後的埃及,曾經被認為是一場四邊角力:宗教勢力、軍方、世俗青年和貧窮階層。過去三年,這些力量不斷重組,四邊關係曖昧複雜。世俗青年和宗教勢力曾經一起反對穆巴拉克,然而穆爾西管治不善,任意擴大權力,穆兄會失去了世俗力量的信任。

2011年2月穆斯林兄弟會發言人阿卜杜·邁阿古德接受我採訪的時候說:「我們參與議會選舉,但不會推舉自己的總統,歡迎任何人當選埃及總統,即便是女性或基督徒。」沒過多久,穆兄會的說法變成了:「我們要議會,我們要總統,我們什麼都要。」

投票站前中老年居多,但「世俗青年」也不是個個旁觀。開羅爵士俱樂部裡,流行樂隊Basada主唱張開沒有墨水印的十指問:「還有誰沒投票?」引來一陣舉手。但是樂隊女聲主唱卻用沾着紅色墨水(代表投過票)的手指,向周圍人比出一個C字,意思是「塞西」。低音結他手薩米爾告訴我,他也投給了塞西。「我不想放棄參與,現在也只有塞西對國家最有利。」當晚票站關閉,塞西當選。樂隊演唱的最後一首歌是「總統,年輕人要什麼」。

在所謂穆兄會最強票倉的貧苦農村,人們也不是一個想法。有人記得穆兄會發過油和糖,也有人說那不過是選舉前的小恩小惠。「穆爾西,過去了,現在我們跟着塞西。」說話者身後一座石橋上,黑字塗鴉宛如昨日:致敬,穆爾西總統!

(埃及選票長什麼樣?候選人名字、照片、標示<塞西選了新星,薩巴希用老鷹>,這樣哪怕文盲也能投票,哪怕候選人長相接近)

人民依舊沒有權力,只是宗教勢力與軍方之間較量的幌子。但每一個人有了自己的想法,根據自己的想法去選擇。吉妮覺得,等「解放廣場一代」年輕人到了四十歲左右,成為社會中流砥柱,真正的改變才會到來。「革命是我們開了頭,革命還是留下了印記!」

就連塞西的支持者都沒有忘記廣場。問他們擔不擔心塞西會變成另一個穆巴拉克?

「不會的。穆巴拉克幹了三十年,塞西只能當四年總統,最多連任一次。」

「如果他八年後也不走呢,或者把位子給自己的孩子……」

「哦,不可能,別忘了,我們有過一次革命,我們會再去廣場!」

四邊力量對比在變化。軍方有槍,面對的卻是少了恐懼的人群。穆兄會權勢削減,短期內很難大舉回歸。貧窮階層願意跟着勝利者,世俗青年積蓄力量。誰也吃不掉誰,誰都有所顧忌。

解放廣場上,塞西的支持者由一輛敞篷巴士接送,領頭的兩個年輕人來自外地,熱烈舞蹈慶祝勝利。圍觀的人加起來不到一百。問旁邊賣國旗的:「生意怎麼樣?」回答:「就那麼回事」。

一個騎自行車送pizza外賣的,正好夾在敞篷巴士前的人群裡。外賣小伙兒皺着眉頭不斷按鈴:「讓我過去!有人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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