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傷痕|我避了十四年的惡夢
很抱歉,這篇文章可能會有點長,因為並沒有任何虛構的成份。而且用字比較粗拙,談自己的心靈身體傷痕,我只想把它說出來,解放完事。
|啟言
看到這個題目──「關於傷痕」,苦思冥想許久,這是一個我躲避了十四年的傷痕,更是惡夢,伴隨我成長,或甚終老。
我很喜歡冬天,因為這樣我就有了穿長袖衣服的理由,而且不用受旁人眼光的虐待,彷彿在說「這個人是有甚麼問題?」(夏日炎炎之時,我仍會穿上薄薄外套。)放心,我並非受家暴的孩子。而是,天生俱來的濕疹纏繞徘徊在我的身體,造成了我手腳上深淺不一的傷痕,還侵蝕了我的心靈。
沒錯,正是濕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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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你會認為這並非甚麼大傷大痛,但你有沒有想過眼前人在外出之時每天要去洗手間之少五次的原因?有沒有想過眼前人總穿著外套的原因?有沒有想過為何眼前人的口袋總是腫脹著?
或許你曾經好心慰問,但當時人可謂難堪,又難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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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傷口·撕裂
我想起了年幼的我,每天起床、洗澡、刷牙之後都要花上十分鐘時間抹上三層膏藥──白色藍色粉紅色,剌痛涼爽油膩。(當然現在仍要)我並不理解,也曾多次瞞騙家人說「我塗上藥膏了」,但換來的當然是父母無情拆穿以及皮膚無限乾燥。不是普通的乾燥,而是當你撫摸那吋肌膚時,連肌膚都失去了知覺,然而開始行走之時,卻又發出由骨血皮肉滲出來的淡淡撕裂的痛。
尤其手腳折口位置,每走一步,我都感覺我身上大大小小的傷口正由內徐徐滲血,使我不得不走兩步停三步,極其需要躺平的狀態。而且心情無比煎熬不耐煩,簡直想要說髒話的程度,畢竟沒人想要把自己的病痛公諸於世,一來怕別人不理解落得反效果,二來這並非風光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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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怪異
基於別人種種歧視的眼神和自己與大眾的異常,我變得很自卑,儘管我沒特別表現出來,但言語動作之間彷彿已經存在。我盡量將自己包裝──穿上件件外套,其實無補於事。同學問我:「欸,你不熱喔?現在25度呢!」我總是回答:「不不不,我體質有點虛弱。」然後他們也沒再追問,只是過了些日子,我們又會重複以上對白。
寫到這裏,我開始怕了,我沒有嘗試過這樣大尺度的與別人剖心暢談。但,總得面對吧?
同時也因為這樣,我與家人產生許多嫌隙,其實我知道他們已經幫助我很多──在物理方面,他們從小帶我四出尋找名醫,又不惜擲下重金嘗遍各種膏藥。其實這些我都看得出來,我很想對他們說聲「謝謝」。然而這句話到了嘴邊總會變舊卡式帶,講不出來。
或者要以幾滴眼淚當踏腳石,才能說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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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庭·我是那樣的不懂事
其實我並沒有那樣懂事,有段時間,阿嫲告訴我:「孩子會患有濕疹是因為媽媽在懷孕之時吃太多海鮮。」我似懂非懂地聽著,卻就信了。那段時期的我一直怪罪於母親身上,覺得是她害了我,使我異常叛逆,因為我擁有一個可以搗蛋頑皮不懂事的藉口。
還記得有許多次,母親一邊檢視着我身上又多出來的傷口,一邊痛斥我:「你為什麼就這樣不聽話!你不痛嗎?再抓的話肉就會爛掉了!」我總是理直氣壯地回答:「都是你!要不是你懷孕的時候吃那麼多海鮮,我又怎會這樣?怎麼不見我的同學皮膚那樣乾燥?」在這個時候,母親總是回應不下去,我便以王者姿態轉身離開,我以為我贏了。
誰知道其實我的傷口仍然那樣痛,轉身離開之時傷口仍然在撕裂,渾身難耐。
直到有一年我在課本上得知濕疹並非因為母親的過錯,而是有一定的概率,乃基因遺傳問題。那時候我知道我錯了,但又怎樣呢?我不願意去相信,我依舊相信着心裏那一套,雖然我已經知道那真理。但只因為我渴望:心裏至少有個依靠,似有還無地撫平着那些傷痕。
至今,我仍然沒有為我當初的無知說上一句「對不起」。
很抱歉這或許令我的家人心中也劃上了傷痕,真的,對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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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交·自卑
很快地,濕疹逐漸影響到我的社交,我的朋友開始對我產生疑惑,除了以上說過的那些,還有大大小小的疑問。
小學(國小)的時候同學問「你的皮膚好紅哦!你是有甚麼病嗎?」我心中總會微微一驚,然後急速拉下袖口,尷尬地苦笑:「呃哈哈,沒什麼特別,小敏感而已啊。」可是小學的他們又怎懂這些?他們續窮追不捨:「不是啊!你告訴我吧…..」我沒有再聽下去了,落荒而逃,我不想再回應這些好心的慰問。
「欸,你那支白色的藥膏是做甚麼的啊?」這是昨天發生的,隔壁坐位的同學問。我心中頓時閃過了無限種回應(藉口),最終還是老樣子──:「這幾天有些皮膚敏感罷了。」越簡短越好,越快讓好心同學識趣,趕緊閉嘴。
這或許令同學認為我冷漠高傲,但至少他們現在並沒有跟我反面絕交。我寧可讓他們覺得我生人勿近,也不要令他們覺得我是怪物。因為大家都知道,有許多人口是心非,當初信誓旦旦說清楚不會歧視,說他了解說他明白,然後便對你疏遠,跟別人說你是怪物。
之前曾經聽過有朋友說她也小心翼翼地維護着她的傷口心結許多年,我聽着,起初不覺得什麼,有點不理解吧。到後來想一想,原來自己也是這樣。寫到這裏,才發現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秘密,自己的傷痕,都很努力築起高牆,保護着它。
對的,我小心翼翼地維護了這個傷口許多年,但連我自己都沒有察覺。原來我對於這種自我保護已經習慣了,麻木了,為它蓋上一層層藥貼蹦帶,試圖將其塵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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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交·隱瞞
或許你會覺得這些事並沒有什麼值得隱瞞的,「啊,就小事情,值得你這樣大驚小怪?」不,這絕對不是小事情。每天口袋裏裝着三支膏藥,全為應急之用,更甚需要帶上一盒藥貼──我很害怕突如其來的血跡會滲到衣衫外,把我小心翼翼隱藏多年的秘密公諸於世。
因為當你知道這個人脫下外套之後,手上全是一塊塊的紅腫乾裂,還有些皮屑半吊在肌膚之上,好像下一秒就要掉到地上似的,你就不會想跟她再作任何交往,哪怕只是保持安全距離的聊天。
這些,我都明白。
我盡量把我暴露於空氣之中、無法遮掩的部份裝扮得像個正常人,例如五觀、手指等等,盡量讓它保持白哲。我只想做一個正常人。無論多平庸,但平凡人少不免有秘密,有傷痕。
反正隱瞞已經逐漸融合成為人性的一部份,所以不打緊吧。
我總是這樣安慰自己,嗯,這不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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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痂
曾看過許多金句名文寫道:「那傷口會隨著時間結痂,然後淡化為疤痕,淡化於時間空氣中。」其實並非如此,皆因自己總是病態性地習慣去勾那痂皮。一剎那快感換來鮮紅淌血,傷口由小化大。自己卻像是形成了毒癮般勾著它,一次又一次,周而復始。看着那傷口彷彿看到了命運,拼命循環。其實也是迫不得已,彷似自己的意識被入侵,其實真的很痛苦,被外界定為小病已而,揭開世界定義以後,便是我們的自卑與不言而喻的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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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篇文章是我寫過最久的一篇,斷斷續續寫了一星期之久,像是在跟自己聊天般。每寫一段,我都反覆質問自己:「你應該在這兒剖開心腹,公開袐密嗎?」回眸細想,屈指一算,也無所謂了,這裏真正認識的人也不過一個(而且是她發掘我的),在這裏剖開心腹,也只能算是半公開罷。
寫到這裏,有一種釋然之感,像是放下重擔。不過當然,這包袱我是注定背一輩子的了,不過,沒關係了吧?縱觀全人類,誰人身上沒有傷痕?誰人的皮膚如雪白哲?引《苦瓜》一曲:「做人沒有苦澀可以嗎?」對的,不可以。曾寫過太多「歷練才能成長」,可能我也該放下點了。或許身上多幾條傷疤才可以自豪地向世界宣告「我成長了,成熟了」吧!
在此之前,我從來沒曾想過,也沒探討過身上的爪痕會同樣是心中的紐帶。如今,或許我已經把我自己打的死結鬆開了點,但當然不會鬆綁,鬆了綁的生活何來情趣呢?深入細想,我亦沒曾想過,自己的傷痕是如斯特別──既是可見,也不可見。現在,我想我距離放下執著又走前了一步,至少我來到了面對這一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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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感謝「關於傷痕」這個題目,讓我下了決心把自己的恐懼寫下來Matters這裏。
共勉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