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按门铃自己听
我是你的孩子。我懂你写的诗。我是你的橡皮,你的纸。
“喂,你好。请问……”
“主编还没有回来。”话还没说完,电话那头已经甩下一句话后挂断。我愣在话机前,好像思绪都被从话筒里传来的并不存在的风斩断。
好冷。
挂钟刚刚响过十点,但外面的天空依然是锈铁色,可能还是因为外面及膝的雪——现在是北半球的7月——的的反光才能令人在白天勉强视物。
远处传来鸣笛声,又一班“方舟”离港了。还剩几班?两班……一班?
船票,船票……妈的!我恨不得冲进编辑部把那个接电话的女人掐死!她是谁?主编的秘书?——情妇!婊子!他们一定已经搞到了船票,主编一定正在家里打包着行李!所以才瞒我说什么还没有回来!他们一定是想把我丢在这里等死,这样主编就可以在方舟上无所顾忌地声称自己是那些杰作的缔造者。因为我——真正的作者,我,到那时已经死在这里了。从一开始他就在骗我,说我的作品全是垃圾,然后把我的作品据为己有,才成就了现在的他!
我想杀了他!如果我能的话……暴怒使我呼吸不畅,低下头粗喘起来。我已经很久没有吃过像样的餐饭了。
过去,都是是主编从他的作品收入中拨出一小部分给我,才让我不至于被饿死。他失踪了这些天,我的钱所剩无几。
可是那本来就该是我的!那些钱、那些作品,全部都是我的。是他,偷——抢走了它们!那都是我的孩子,由我的血泪滋养成型,还没等睁开眼睛就被丢进了牢笼,哭泣着被变得面目全非。
电话响了。
“喂?是主编吗……?是你?”电话那头有温柔的女声回应,我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还没有写完,我不知道该怎么继续下去了。或许我该停一下笔……可是没有时间了。只要这篇文章写出来,我有直觉,这会是我最棒的作品!比之前的那些要好一万倍!这部作品的收入一定能让我们搭上方舟!
“其实就要写完了,但是我突然不知道故事该如何发展。如果这里做错了选择,那么一切就都完蛋了……我不能失败,我不想死更不想让你死……我爱你。”我挂断了电话。
是什么时候认识她的?其实不算很久。是她主动联系我的,她打电话过来,说很喜欢我的作品——根本没有人知道我才是那些作品的作者。多奇怪啊,我问她是怎么知道的,她只说“它们看起来很熟悉”。
我们没有见过面,从来都只能听到彼此的声音。在这个末日一样的城市里,不做好防护出门无异于自杀,而我们都不是能够负担得起昂贵的防护装置的人。但是没有关系,她的声音对我来说就像是故事中才能见到的朝阳。
她向我说起过她的家世——怀才不遇,或者说自以为是的终日酗酒的父亲,温柔懦弱的母亲,终日争吵、哭号。最终有一天,父亲失手——谁知道呢——杀死了母亲,成了一个疯子,不见了。“他也许已经死了。”她那时候应该在抽烟,我仿佛能闻到烟草苦涩的味道,“但是如果他还活着,我会亲手杀了他。”
可是她也对我回忆过,小时候,爸爸妈妈对她讲述他们年轻时躺在草垛上看到的升起的太阳。
电视里正在滚动播报一则突发命案,已经开始腐败的身体、残破的脸、缺失的双手,西装中发现的名片显示他或许是一位编辑。他的口袋里还有购买船票的凭证,只是船票已经不翼而飞。
如果死的是主编就好了。我伸长手取来一罐啤酒,心想。
船票、船票……我的文章……
其实我知道怎么写能造就杰作,但那不是我想要的结局。明明我才是这部作品的主人,为什么它竟然要违抗我的意志?
要以我意志的死亡来成就它吗?可是如果不成就它,我就会死——我会得不到船票,没法带着她一起登上方舟。
可是意志都死了,我又算什么呢?
那作品还是我的吗?
一直以来主编都说我的作品是垃圾,可是那些作品到了他手里就变得炙手可热,为什么?他私自改动了我的故事吗?凭借着否定我的想法,成就了大受欢迎的作品?
我的意志都是垃圾?
刚刚写成的几句话被我撕得粉碎。我听到自己因为愤怒而牙齿打架的声音。
电话又响了。
“喂?你……你要过来?可是外面……好,好的。不!我当然很开心,我很想见到你!”直到挂断电话我都以为自己在做梦:她竟然说要来家里找我!
我蹲下来抱紧因为激动而颤抖不已的自己,双手因为不断出汗而冰凉,像一组刀叉钳制着我的身体。
啊,对了,我要收拾一下屋子。为了赶稿,这些天来我过得昼夜不分,家里已经一团糟。可不能让她见到我这个样子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扶着桌沿站起来的时候,我的手不小心打翻了咖啡,冷掉的深色液体洇湿了白纸。奇怪,我的身上为什么有这么多咖啡渍?
纸张上的咖啡渍蔓延开来,像是密密麻麻的字行。
耳鸣从鼓膜像一根琴弦穿过我的脑袋,我的思绪在怪异的琴声里模糊起来。
梦里在下雨。
刀砍在骨头上的响声和鲜血喷涌的声音盖过了哀嚎和控诉。最终这些声音一起变小了,剩下的只有雨声如瀑。
硬卡纸落在积雨的地上,声音轻如落羽——本该是这样的——却像是一把刀斩断冰面一样,“咔嚓”一声,我在静了一瞬的水面里看到一张脸。
我惊醒时,发现自己手中攥着一张硬卡纸。
是一张船票。方舟船票,只有一张。
这时我突然想起自己的手上可能还沾着咖啡渍!我慌忙撒开手,却发现那张船票上除了被我攥出了些褶皱外,干干净净的。视线向下,我的衣服上也没有那些深深浅浅的深棕色,再向上,书桌上也没有被打翻的杯子,只是铺满了写着文字的纸张。
怎么回事?
我拿起最上方的纸张读起来。文字都是我的风格,但是……我不记得自己有写过这些。
“信箱里有钥匙。”我不觉念出声。好像……有谁今天要来找我?
她要来!
喜悦升腾起来,而我又看到了那张船票。
我的作品一定可以换得船票,足够救我们两个离开这里。只要我写出那个完美的结局。但是……我已经有一张船票了。我爱她,这张船票可以让她离开了。
这样就够了。
够了吧。
我想让她活下去,而这一切都恰到好处。
等等,我为什么想要让她活下去?因为我明明想要和她一起登上方舟,用我的作品得来的船票。到底哪个比较重要?她活下去,还是我来救她?
其实把船票给她也没什么吧,我的作品一定能够为我自己换来船票的。我们一定能在新的世界重逢。
可是……如果,如果我没能写出那个正确的结局?仿佛达摩克利斯之剑落下,我的心中瞬间冰凉。
我真的可以吗?
如果我真的毫无才华该怎么办?
登上方舟后她就会忘记我吧?
我究竟是为了什么?
我感觉脑子里是灰色的,问题盘旋,无法回答。我捧着那张船票看了很久,然后将它撕成两半,再一次、再一次……把它和着冷掉的咖啡咽下去时,喉咙里有血腥味。
门铃响了。
我盯着自己的笔迹,对门外说:“信箱里有钥匙。”
她出现在我的眼前。其实她还没有说话,但我知道是她。此前我从未见过她,但她的脸很熟悉,或者说,很理所当然。
那当然应该是她的脸。
她笑着走过来,吻我的眼。
她身上很好闻,没有穿过烟尘的刺鼻气味,反而有股书卷与笔墨的香气,像是夹在书中的玫瑰花瓣。
“你好美。”我有些透不过气,扶着她的肩膀说。
她捏着我手指上因为握笔而生出的茧,唇一点点下移。
冷。樱桃、积雪的山,阶梯,一步一步。
热。蚌壳、不尽的泪,蛛丝,祭献解脱。
她附在我的耳边,轻声说着什么。我视线模糊、意识起落,口中喃喃着自己也听不清的词语。
爸爸、妈妈。
死亡、死亡……
“你知道吗?其实我也有兄弟姐妹的,但是他们一个个都不见了。”她抽烟的背影映入眼帘,比烟雾更虚无,“妈妈说,因为他们都被坏人带走了,而我最漂亮也最优秀,她和爸爸看我看得紧。
“他们很担心我会随随便便就跑掉,她们说我应该有属于自己的正确的人生。可是正确的人生是什么,他们从没有告诉我。”她回过头来,脸上挂着泪,“所以当我听说你想要找到作品正确的结局时,就觉得自己一定要来见你。从认识你的那时候开始,我就觉得你是那个会给我答案的人。”
其实你才是那个支撑着我的人啊。
为什么我要把那张船票毁掉呢?
“给我看看你的文章吧。”她扇了扇面前的烟雾,笑着说。
原来你竟然那么喜欢我吗?
如果我能早一点知道,那么,即使我自己是个垃圾也无所谓了吧。可是现在该怎么办呢?
“好……”我或许看到了她手中闪过的银光。
我要写出那个完美的结局,只能如此,必须如此。
我希望你活下去,亲爱的。
被刀刺破胸膛时,其实并没有那么痛,只是觉得整个身体都空了。有些沉重的、肮脏的东西正在脱离我。
结局……结局我还没有写出来。怎么办啊……我希望你能活下去。
啊,原来如此。太好了。
落在纸上的血是墨一样的黑色,慢慢拼凑成了字迹——“作家缓缓倒在桌前,最后一次开口……”
“我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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