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色】赛博精神病与商品拜物教——评《赛博朋克：边缘行者》

警告：文中涉及剧透。

前言

动画《赛博朋克：边缘行者》（Cyberpunk: Edgerunners）播出后好评如潮，其原作游戏《Cyberpunk: 2077》也因此焕发了第二春，在 Steam 上周销量榜冲上第三。笔者最近也观看了这部动画，并写下此文表达自己对其中的一些剧情、人物和设定的想法。

由于笔者只看过动画，本文一切讨论都基于动画中的设定和剧情，不涉及游戏。

荒坂塔的顶端

动画的男主 David 一开始就读的是贵族学校荒坂中学，但他的家庭条件只是一般，原因是他的母亲从事义体非法贸易以供养他。David 的母亲认为自己的儿子天赋出众，希望他能在荒坂中学好好努力，以成为荒坂公司的员工，“爬到荒坂塔的顶端”。我相信中国的读者们一定深有同感，许多父母也都对这种“读书改变命运”的神话深信不疑。

和现实中进入贵族学校的普通人一样，David 在学校感受到了深深的阶级鸿沟，认为自己再努力读书也不可能变成上层阶级那样，而自己也不想变成那样。因而他成为了一个叛逆少年，他会不穿制服、逃课、打架、贩卖黑超梦。

在 David 遇见 Lucy 之后，Lucy 也劝说他应该追寻自己的梦想，而不是为了母亲的心愿而活。Lucy 自己的梦想则是去月球旅行。David 此时其实并没有明确的梦想，但现实给他开了个无情的玩笑，母亲死于车祸，自己则被迫成为 cyberpunker 以图生存。

但在剧末，David 也确实在另一种意义上完成了母亲的心愿，他为了救 Lucy、报复中间人的背叛而物理意义上登上了荒坂塔的顶端。

剧情的转折出现在第 6 集。在原团队的大哥 Maine 死去后，David 才真正意义上拥有、并且付诸于实践的梦想——送 Lucy 上月球。

David 天赋异禀，即使不怎么认真学习，学业成绩也出众。而 David 一开始成为 cyberpunker 时安装的斯安威斯坦（Sandevistan）义体也是稀有的，他也对这个义体有罕见的适应性，在剧中这算是他最重要的天赋。在前 6 集时，David 其实确实能算得上“为自己而活”的，他认为有了 Sandevistan 就可以谋得生存，而拒绝像别的 cyberpunker 那样安装更多的义体。本质上来说，他是认为自己可以凭借自己的“天赋”就能在夜之城以叛逆少年的身份生存，不必服从社会的规训。

但从第 7 集开始，Maine 死后，David 不仅继承了 Maine 的遗志，也真正开始认真对待起“送 Lucy 上月球”这个梦想，因而开始攒钱了。从这一刻起，他就被欲望俘虏了，从叛逆少年毕业了，荒坂塔的顶端再次进入了他的视线。虽然 David 成为了炙手可热的 cyberpunker，语言习惯也脱离了新人，看起来愈发叛逆，但他认可了“200 万一次月球旅行”这件事，想要攒到这 200 万，这也意味着他终于被夜之城驯化了。

在后续的剧情中，David 能为了攒钱去接受暗杀荒坂集团高层的交易，但他从没有想过在月球旅行这笔交易上作弊。他看起来不屑于一切，却遵守了夜之城的运行逻辑——金钱、义体、能力三者之间的正反馈循环，想要实现梦想，在他看来只能依照这套逻辑行动。而母亲的愿望本质上来说也是这套逻辑的产物，因而他也在另一种意义上实现了母亲的愿望——登上了荒坂塔的顶端。

作为一个 edge runner，他仍然在 edge 之内行动，只有当他最后为了救 Lucy 去挑战荒坂公司时，他才堕入了 edge 之外，剧中此时他也耗尽了镇静剂，像一个古希腊悲剧英雄一样迎来必然的毁灭命运。讽刺的是，连他的死甚至也只是荒坂公司阴谋的一部分。

赛博精神病与商品拜物教

夜之城，或者说 cyberpunker 们生存的核心逻辑是什么？上文说过，按照笔者的理解，是金钱、义体、能力三者之间的正反馈循环。Cyberpunker 们有所理想，因而对钱或能力有所渴求，他们由此进入到了这个正反馈中，接更多任务，赚更多钱，安装更精良的义体，再接更多的任务……Cyberpunker 们有一种对于义体的崇拜，认为它是自己力量的来源，能给自己带来一切，而 cyberpubker 之间的斗争也成了义体之间的比拼。

读者如果对马克思主义理论有所认知的话，应当立刻会联想到“商品拜物教”这个说法。马克思认为在资本主义商品经济的环境中，商品形式把人们劳动的社会性质反映成劳动产品的物的性质，反映成这些物的天然的社会属性，从而把生产者同总劳动的社会关系反映成存在于生产者之外的物与物之间的社会关系。换言之，人们会认为商品有一种神秘的力量，人只要并且只能通过商品建立与社会的关联，达成自己的目的。商品这种人与人关系的“中介”最后反客为主骑在了人头上。

商品拜物教下的社会是一个“我出卖你，你出卖我，我出卖我自己”的社会，人们无时无刻不把他人视为完成自己目的的工具人，又无时无刻不因为自己的欲望沦为商品的奴隶。剧情的后半段不断上演着各种出卖，Kiwi 出卖了主角团，中间人出卖了 Kiwi，而中间人又被荒坂集团出卖，“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人能完全信任，除了你自己”。

但其实 cyberpunker 们也在夜之城出卖自己。赛博精神病（Cyberpsychosis），在剧中被设定为人的精神无法承受义体的负担而丧失理性的情况。在剧中，成为赛博精神病或者被赛博精神病杀死几乎是每个 cyberpunker 的命运，“夜之城的传奇都在坟墓里”。而赛博精神病也可以另作更深层次的解读——当人们成了义体的奴隶，陷入到金钱、义体、能力之间的正反馈循环时，自己已经没有力量去阻止这个正反馈的加强，直到触及了“边缘”，等到人终于开始质疑自己行为的意义，乃至生存的意义时，正反馈的力量就会反噬自己。Maine 质疑了自己行至如今的意义，David 质疑了自己杀了无辜的人，想到了自己无辜死去的母亲。David 曾认为自己天赋异禀，“是特别的”，意思是他认为自己可以驾驭义体的力量，在欲望的深渊前及时刹车，但毫无意外，他也像无数前辈一样失败了。

但这个毁灭对于夜之城而言并非只是招来恐暴机动队。剧中的 David 是荒坂集团和军用科技（Militech）之间斗争的牺牲品，David 自己成为了荒坂集团实验自己新产品的小白鼠。更一般的情况下，cyberpunker 们在活着的时候接下任务成为大公司们明争暗斗的白手套，死去的时候成为传奇吸引更多的人成为 cyberpunker 上演夜之城不变的剧本——就像 David 代替 Maine 那样。就算是 cyberpunker 的顶端，全义体化的 Adam Smasher，看似免疫了赛博精神病，也不过是荒坂集团的工具人而已。

人们常说大公司才是夜之城真正的主人，这句话部分是正确的。Cyberpunker 们是大公司们的工具人，给 Cyberpunker 们委托任务的中间人也只是大公司的代理。即使是大公司的高管，也只能“为了公司利益”牺牲自己——荒坂集团的高管为了能让 David 试验义体金刚，也要对自己的儿子被 David 羞辱这件事忍气吞声。大公司甚至有着独立于公司高管的运行逻辑——资本的增值。但大公司也会更替，也会有“公司战争”，夜之城的真正主人——资本主义的商品生产消费逻辑——仍然隐身于都市灯红酒绿的霓光灯与义体的对抗之中，让所有人都为之臣服。

结语

我们看过太多有一个至高无上的权力的反乌托邦想象，夜之城中看似没有这种权力，即使是大公司也不止有一家，但生活于其中的人们却难以以自由形容。人类社会的未来是否是夜之城，现在的我们无从知晓，但支撑它的资本主义我们却无时无刻不生活于其中，对未来的想象也反映着我们对于当下的认知，而当下的认知也决定了我们如何改变未来。

作者：FakeShinonome

封面来源：https://www.cyberpunk.net/zh-cn/edgerunne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