維舟:中國人的審美出了什麼問題
近三十多年來,中國人在經濟、社會等方面都取得了長足進步,但有一個領域可能是例外:審美。
一如不久前微信公號「做書」發起的一個質問,為何現在的小學課本越來越醜?
花花綠綠的塑料感設計風格,不僅是廉價批量製作的垃圾圖書侵入教材的市場行為,甚至也不只是制度上的漏洞(主管部門沒有把專業的事交給專業的人去做),還折射出當下中國人在審美上的缺失。
可能很多人也已意識到了一件事——當代中國人過的是一種缺乏美感的生活。長久以來,中國人連飯都吃不飽,注重「溫飽」遠多過於「品位」,然而問題在於,當我們日漸富裕之後,生活的基調仍然相當貧乏,再好的牛肉上桌,也只當作大塊的下酒菜。雖然許多人也想着要「高端大氣上檔次」,但他們的審美本身就限定了自身的視野,就像煤老闆暴富之後,他們所理解的「富麗堂皇」也就是KTV包廂的浮華格調。事實上,很多人只是痛感於缺乏美感、模糊地意識到生活粗糲而不精緻,但究竟什麼才是「美」,他們已經不知道了,甚至從來就不曾知道過。
最能體現這種精神狀況的,其實還不是圖書,而是房屋。
晉江在福建各縣中的經濟發達程度算得首屈一指,但多年前我第一次去那裏時,第一印象所震撼到的,是當地房屋竟然如此醜陋。這種外觀上的粗鄙,折射出的是屋主在內心的粗鄙無所追求,否則他總要設法裝點一下,因為住宅及其庭院無論在哪裏幾乎都是家庭審美的中心。
這並非孤立,在不止一個地方,我都感受到人們對「實用」的考慮壓倒了對審美的關注。很多人覺得圖書裝幀粗劣也問題不大,內容還不都是一樣的?當然,任何工藝品通常都把功能性放在藝術性之前,就像原始部落的陶器首先考慮的也不是美觀而是「能用」,但當下國內的問題是:「審美」被遠遠地落在後面。
去完日本回來的朋友常常感慨,覺得日本人對美的追求到了「變態」的程度,很多城市、景點的細節之處都很耐看,甚至連一棵棵行道樹的枝葉也像盆景一樣仔細修建過,相比起來不能不說國內城市的景觀還有很大的改善餘地。
然而,日本建築師蘆原義信(1918-2003)在其名著《街道的美學》中卻說,幾十年前經濟高速成長時期的日本,作為城市景觀的街道也是「極為貧乏」的。他認為日本的傳統是關注建築內部的秩序,意味着對自己家以外的空間漠不關心,但即便家裏也並不美:「日本普通家庭的室內空間,同國民收入是不成比例的,一般說仍很差」。就此而言,「先求富後求美」的滯後現象也並不是中國獨有的問題,只不過中國某些特殊的社會因素使得這個問題尤為嚴重罷了。
人活在這世上,總需要某些超越性的、形而上的東西,但原本就偏好實用主義的中國人,在當初精神真空之後,便徹底轉向了對形而下的追逐,造成一種難以饜足的物質主義盛行。人們狂熱追逐的是成就與實力,審美有什麼用?又不能當飯吃。這就難怪當下「簡單粗暴」的邏輯盛行,因為人們只看結果,但凡「無用」均遭否棄。
就像法國詩人波德萊爾在《煙火》中批評那時比利時的實用主義教育造成了「對美的仇恨……對詩歌的仇恨,教育只為了培養工程師和銀行家」。審美的培養是需要讓人從小涵泳在其中的,然而我們現在的生活既難以如此從容不迫,也不再把審美當作是一種普遍的教養,因為從老師到家長,都覺得這對高考競爭沒什麼用處,其結果是它日漸淪為少數專業人員的活動。
這並不是錢的問題。如果翻翻《新中國美術圖史》,不難感受到在1949年後那遠不如現在富裕的三十年裏,也曾有許多傑出的作品,但這一遺產大體到1980年代就只剩下餘波。1992年市場經濟真正崛起之後,一個很少引起注意的現象是:以前那種現代與本土文化結合的社會主義美學出現了斷層,中國人在揚棄自身傳統的同時,對熱切擁抱的外來文化卻又還未深入,表現在審美的創造力上,便是一種停留在表面的膚淺塑料美學。客觀地說,近些年來的美術設計人員的水平肯定是越來越好了,在交流日益深化的環境下,年輕一代對各種藝術資源領會運用得日漸自如,然而這卻並未有力推動社會審美品位的整體提升,這又是為什麼呢?
這裏的問題或許在於:自1905年科舉制被廢除之後,中國社會的文化精英與實力精英就分離了。以前能躋身高層的至少大多要通過科舉考試、具備相當的文化素養,哪怕是暴發的商人,也知道要附庸風雅,不敢怠慢了那些掌握典雅文化的文人。但在進入民國之後,有權決定蓋什麼房子、蓋成什麼樣的那些人卻不必具備這些審美能力。他們在意的不是這些事物的美感,而往往是表現某種力量, 「我只是想把建築的雄偉堂皇感灌輸給置身其中的人們」。
在1978年之後,文化精英在市場經濟的衝擊之下更加失落,所謂「搞原子彈的不如賣茶葉蛋的」,與之相對應的便是他們的文化話語權也削弱了:不管你設計得多好,如果拍板的人認定新建築一定得有大蓋帽、尖屋頂,那結果就是出來一堆在這種單一美學下的建築。
當然,這並不是說要讓文化精英重新掌握權力,事實上,在美國,很長時間裏這兩種精英也是分離的:掌握資本權力的精英很多只是藝術品位可疑的商人。不過,美國至少對藝術提供了開明的庇護。相比起來,中國當下的文化語境則是既「反對三俗」又要「貼近群眾」,民間則「反對高冷」而視「接地氣」為政治正確;毫無疑問,高雅藝術在這樣的環境裏生存是艱難的。
不僅如此,當代藝術在中國,就像在別處一樣,還形成了一個晦澀排外的小圈子而將大眾排除在外,而這些年眼花繚亂的社會變遷中讓人分心的東西又太多,其結果是:大眾往往覺得「藝術」和審美這種東西,和自己柴米油鹽的生活是不發生什麼關係的。
長久以來,社會上缺乏發展成熟的藝術批評傳統和審美教育,而只有在這樣的批評討論中,才有望形成某種共識,不僅讓彼此領會「什麼是好的、為什麼好」,還得包括「什麼是不好的,為什麼不好」。加上文化精英在社會上缺乏話語權,普通人對他們搞出來的東西往往也缺乏敬意,感覺那些不過是小圈子裏的自娛自樂,一句「裝X」或「然並卵」便取消了其意義。
在這種孤立分化的文化語境中,看上去一片繁榮,但那並不是真正的「多元」,而是一個萬花筒一般的世界——你看到無比豐富的東西,但不知道如何分辨其美醜好壞。最終,人們對審美的感受往往就只憑藉自身的主觀判斷,而缺乏一套客觀的標準。
一些人將那些連語句都不通順的偽文言的歌詞讚為「太美了」,恰是因為傳統雅文化斷裂之後只剩下一種架空了的想像,那些堆砌的詞藻也就是只是一堆破碎的元素,就像一個老外拿着中國的古玩來點綴自己的居室,說這是「中國風」,但卻總讓人感覺哪裏有點不對勁。
其實人們並不是完全喪失了對美的感知,也不是不知道它的重要性,要不然人們就不會拿「百度的設計比谷歌醜」來取笑了。但值得注意的一點是:很多人下意識地將審美問題轉化為「沒品位」問題,將個人的教養和社會地位和文化資本聯繫起來。說一個人「審美有問題」是沒殺傷力的,但如果說他「沒文化」或「沒品位」,所有人立刻就懂了。
在這裏,「品位」更多是被視為身份的象徵,就像是某種資產,但培養「品位」的目的並不是為了讓一個人具有更好的審美,從而成就更完整的自我——換言之,在這裏,無論品位還是審美,不是目的本身,而是實現其它目的的手段。
從歷史上來看,一個社會在逐漸富裕化之後,總會在滿足溫飽之餘,花更多時間在更高層次的精神活動上。如今年輕一代的審美趣味,雖然也常被父輩所看不慣,但他們或許也能更堅定地去追求自我實現;與此同時,由於傳統的斷裂,不論好壞,他們也比父輩更早地掙脫了束縛,得以自由地去創造他們所喜歡的事物。儘管藝術批評傳統的建立看起來還遙遙無期,但至少也有許多人已經在默默地為此耕耘,而網絡也為人們討論交流提供了一個很好的公共空間。在這一基礎上,也許我們能看到,在下一代人的時間裏,中國人在審美趣味上有望逐漸追上經濟增長和社會變遷的速度——從現在的孩子做起也不算晚,
畢竟,如果說「教育要從娃娃抓起」,那麼審美也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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