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冲突和矛盾的世界中,个体又该如何安放冲突和矛盾的自己?

samlovesconfett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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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共对话镶嵌性别议题;“复调多元主义”在当今世界是否还有效;“价值/文化/思想多元主义”;重叠共识 (overlapping consensus);在统一和多元之间你死我活的斗争)

最近看到自己关注的一个人发表了一篇文章,作者针对“出柜”这一举动及其如何影响ta的自我认同提出了一系列疑惑和个人思考。ta所言之处恰恰也是我之前关注过的一些问题,但随着时间和其它更深刻命题的介入,问题逐渐被消解,或是被悬置。所以那篇文章给了我再一次探索的机会,与其说“再次”,不如说是当下的状态和理解更准确。并试图通过写这篇文章来进一步阐述这些问题。此外,那篇文章的出现带来了一个半公共讨论的空间,如果说“复调多元主义”在当今的世界还奏效,那“对话”应该是最可取的方式,通过积极参加公共对话去平衡统一性与多元之间的张力,直接可以想到的是那本距出版已超过半个世纪的著作——《人的境况》,像古代的知识分子和哲学家那样,阿伦特试图把现代已完全颠倒了公域和私域的世界扭转过来,给予“行动”充满希望的理论,可是我看到更多的不再是 “对话”,而是 “对骂” 或 “抚慰的闭环”。可能对于知识分子哲学家和活动家们来说,组织并参与公共领域中的对话有着天命般的责任(我并不想把这篇文章铺展地那么开,这只是背景,所以我的落脚点始终在个人身上),而这些人在回归到自己时,作为一个个的个体时,又该如何处理自身“统一和多元”之间的张力呢?

作为跟我们每一个人都息息相关的身份属性,“性与性别”应该是除了我们为“人”外,是最无法视而不见的属性。

出于隐私考虑,我不会直接引用那篇关于“出柜”的文章。

作者首先把性少数群体(ta本人也在其中)大致分为2类,“性取向”和“性别”,简单是简单了点。“出柜”:是个体公开自己的性取向或性别认同等的过程或行为,随着性少数权利运动的发展而逐渐形成,并在20世纪中后期开始广泛流行(如69年的 Stonewall Riots “石墙”是关键),它开始被视为一种政治行为,意在争取平等权利、打破社会禁忌,最终得到社会认可。

1. 我站在”社运的角度”理一下这个至少在主流欧美社会中的路径(顺序没有绝对先后之分,步骤没有绝对采纳之必要):

“公开自己的性取向或性别认同”—— 提升可见度 —— 给社会的多样性增加土壤 —— 通过教育等倡导社会宽容度 —— 倡导多元主义 —— 达成社会共识 —— 制定和修改公共政策 —— 社会普遍认可


2.  我站在“本体论和认知论的角度”:

“公开自己的性取向或性别认同”—— 指向2个不同纬度

A.“公开自己的性取向” —— 公开自己喜欢和哪种性身份的人睡觉或爱慕等,你无需向公众提交睡觉过程或心理活动的证据来得到他者的认同 (这里不涉及社会禁忌或法律上所谓的“许可”等);

B.“公开自己的性别认同” —— 无法绕开“性别”这个命题 —— 区分“公开自己的性别” VS. “公开自己的性别认同” 是一组从属但又不一样的概念 ——  我会抛弃英文语境中以 “sex”和“gender”去划分和对应身体和思维的那种继承了笛卡尔式mind-body dualism主宰了西方千年思维的二元传统,因为这发展到现在就是思维的困境,反而中文“性别”这一个单词混搅了身心2元“显现”出其复杂性 —— 前者“公开自己的性别”似乎很容易理解,但后者的出现让两者都变得让人困惑了起来,因为放在英文语境中前者通常被认为是生理本质的性别,而后者是社会建构的性别,我认为这样的理解最终会变成一潭死水和死胡同。

2.1. 公开自己的性别” 包含但不等同 “公开自己的性别认同”:

除去在网上骗婚那种事。在一个普遍意义上的公共空间中,公开自己的性别听上去是一件很匪夷所思多余的事,好像你的性别像性取向那样可以藏在柜子里似的 (closet),性别好像不需要你特意去公开,大家都有权利去裁决一般。现有的社会共识下,性别有一定外显的特征 —— “第一性征”生殖相关器官,“第二性征”性荷尔蒙影响下如毛发体脂分布等,“第三性征”社会文化契约下的言行举止穿着打扮和长相。由这些“外显特征”对应上何种性别很大程度上取决于社会他人对你的判断与认同 (recognition 认出);(这才铺展到3个纬度… 排列组合下结果应当是很多的,我暂时不完全“解构”性别)通常情况下,当然,社会/文化/契约这些东西并不是稳固不变的,夸张地说时刻在发生变化,也没有在往所谓“好/多元”的方向发展,只是仅仅站在近几百年的线性历史上看是往“多元”方向而已,但人类只存在几百年吗?这一段的陈述中我确实有在尝试去定义广义上“性别”的概念,因为没有一个支撑点无法讨论。

所以当他人对你性别的感知/认同 (recognition) 不符合你对自己的认同时,这个矛盾通过“自我性别认同”的辩护 —— “公开自己的性别”—— 它同时也“公开自己的性别认同”了,再次得到别人的“认同/认可”,完成统一性。但这两者最大区别的是,只有单独“公开自己的性别认同”在此文语境中被称为“出柜”。

(我不会在本文中用已经成空洞口号的“顺性别”,“跨性别”,“非二元”等词汇,我会依照着现实生活中最简单的约定成俗的共识去说)

A. 广义上来说,如果别人因为一些性别刻板印象的标准和价值观把你误认为一个你不认同以及没经历过的性别 (misgendered),那接下来你为自己所做的辩护并不是“出柜”,而是“澄清”。(我承认这个叙述里,在所难免地看到性别本质主义的“鬼影”,但是,理论上已经走得够远的“去性别”在实际生活中根本就是一潭死水,所以我对此持保留意见,后文再提批判性意见)—— 比如理想条件下,一个女面相的男孩 (说了是男孩,他自我认同是男孩,排除其他假设),在很多公共场合被误认为女生,他向别人反驳的举动不是“出柜”,而是“澄清”,当然,基于“公开自己的性别”上,同时也“公开自己的性别认同”。

B.还是这个案例的人,如果这个女面相的“所谓男孩” (用了“所谓”,不排除其他假设),在很多公共场合还是被感知为男生,恰恰和她的自我女生的认同相反,这个时候她可以选择“出柜”——“公开自己的性别认同”去维护自我的统一性。(也可以选择不出柜,别人眼里她依旧是男生,她自己主体认同是女生,矛盾对立)

C.还是这个案例的人,如果这个女面相的“所谓男孩”  (用了“所谓”,不排除其他假设),在很多公共场合被感知为女生,恰恰和她的自我女生的认同一致,这个时候不存在“出柜”和“澄清”。因为她的自我认同和别人对她的认同相一致,已是统一。认同的问题至少解决了,该如何处理遗留的话语——“所谓男孩”?我想这应该是另一个故事了(见下文),但不在“出柜”的范畴。

例子归例子,3个例子都带有一定理想状态,但现实往往是比这复杂和丰富。在文章开头有提到,西方语境中用sex和gender的脑回路去论证就是存在很多问题(这里省略3万字),我把它们合并了,它就是“性别”,不要去多想身体和脑子之间的划分,因为少了子宫的“女人”不会因此被称为“男人”,多了胡须的中东/南美女人不会因此被称为“男人”,没有喉结和腿毛的“男人”不会因此被称为“女人”。人们对“性别”的感知和裁定其实是非常随意随性和非理性的。3个例子中人物的名词我都用了“所谓男孩”,意指“法律性别”。所以我是更倾向“自我性别认同”更接近真实/真理的,只是这个“自我”一直处在分裂中。

2.2. 性别认同在单一文化中的标准及其背叛:

结合我前面提到的3个纬度,在某一特定地理和时空中,以某种社会文化共识为背景,你的言行举止,长相,穿着打扮,生理特征,甚至肤色等标准,是社会他人眼中判断你是/符合男人或女人的标准(先就暂且讲两性吧)。如果只是同一族裔下的内部经验循环,文化的统一性在接触异文化后同样会发生分裂矛盾和冲突。比如东亚圈的所谓高丽人认为 (高丽) 女性应该是皮肤白皙体毛较少面部轮廓柔和的,在没有经历过频繁异文化交流之前,这是一种高丽人在判断“男性化”及“女性化”至少表面上的社会经验乃至文化心理,遇到如中东和非洲地区的族裔后,对对应女性性别期望的“白皙肤色少体毛”的标准会直接受到挑战,进入冲突。

2.3. 真相到底是什么

如果多读几遍“公开自己的性别”这句话,非常诡异。(公开自己的财产,公开自己的出入境记录,公开自己的学历,公开自己的聊天记录)它好像有一种所谓“真相或真实”的命题在背后发挥着影响,我决定不往“性别本质”的方向写,而是认同的“统一”和“分裂”。“澄清”在上述 A 的例子中已得到一些阐释,但由于“性别”相较于个体其它身份更具有外显性,而身份是不可能在一个真空环境中由个人单独去建构,至少需要另一个人的认同 (recognition) ,性别更是如此。

引用下Kant为理性划界时的五大现实 ——

A 客观世界

B 可被感知的客观世界:康德所指的客观世界

C 我们实际感知的客观世界:实践理性的空间

D 我们以为我们感知的世界:被所处的时代限制

E 我们以为的世界

并无兴致讨论这个“求真truth” 哲学的形而上,只是想说我们的经验生活中由好几个不同纬度的“现实”交织组成着。

2.4. 主体自我的构成:

吓死了这个标题,不要误会,我不会反复引用弗洛伊德精神结构的论证。

我要引用一段查尔斯·泰勒在《自我的根源》中引用的蒙田:

“我们的研究在我们内部能发现的是一种普遍的人类本性。但是,对蒙田来说,事情并不以这种方式出现。有某种迹象表明,当他坐下来写作而转向他本身时,他体验到了可怕的内部不稳定性。“就像反复无常和放纵的驽马,导致我内心有如此之多的不羁狂想和荒诞妖魔,是那样无序,毫无理由地胡乱堆砌在一块 ””

并不是放弃了对稳定性的渴望。蒙田敏锐地意识到所有事物,首先是人类生活的无常。无论我们本身还是客体,都不是永恒不变的存在。着落到“性别认同”的话题上,我认为这是一个循环往复的“统一”和“分裂”,个体需要一次又一次地和自己进行谈判并和解,以在分裂中达到一定的统一性。

2.5. “统一性”和“分裂”的交替:

1.他者对你性别的感知与认同

2.自我性别认同

3.性别的记忆

那么有趣的问题来了,“记忆”在自我的认同中起到什么作用?

洛克:一个人的身份之所以延续,是因为他能够回忆过去的思想、行动和经验,在我们这个话题中,是“所属性别的社会经验”;记忆让个体身份有了延续性,如果一个人失去了对过去经历的记忆 (如阿尔茨海默病),洛克会认为这个人的身份在某种程度上已经发生了变化。

休谟:自我仅仅是感知的集合体,没有一个恒定的自我存在,人们通常会有一种“自我”的连续性错觉,然而,这种连续性只是由于我们记忆中感知之间的关联性和相似性所引发的错觉。

托马斯·雷德:记忆并不足以解释并维持个人身份的同一性。尤其涉及到时间和记忆不连续的情况下。他认为个人身份的同一性不仅仅依赖于记忆,而是依赖于某种更基础的、独立于记忆的心理或物理连续性,比如通过身体或心理状态之间的连贯性和关联性来维持,包括记忆、信念、愿望、性格特征等一系列心理要素。

就像去年流行的日剧《重启人生》中,主人公带着前世的记忆重启多次人生,最终经过一次又一次的重启,过上了“重新接纳自我回归自我”并改变命运的人生,虽然“记忆”并不让人始终保持同一性,但是它让“性别的经验”的记忆不被抹除。自我的一部分有必要由“累积构成现在的自我”组成——the accumulation of memories。但是尽管如此,它同样也是造成主体认同分裂的原因之一,但是,谁又规定认同的终极目标就是绝对的“统一性”呢。在面对“记忆积累的堆砌”,“他人对你的认同”,和“自我认同”中,如果始终保持在一个静态社会背景中的闭环中(上述有说到),那将是最大的不幸,这不仅是社会文化之间的,更是个体之间的。


3.分裂的主体 和 多元主义——空洞的政治正确口号

一个主体拥有多重的驱力和面向,这是无法被抹除或降纬只剩1种的。婴儿出生便是别人的孩子,但是ta不可能永远只有“他人孩子”这一个身份。

该谈社会公共的话题了。在以前交通和信息交流比较闭塞的时代,不同社会文化间的接触机会也很少,大家基本处在自己的世界中。文化心理方面的挑战也比较少,除了战争,比较趋向同质化。进入现代化时代,不同文化间的交流更为频繁,普世精神,普世价值观,多元主义的倡导,让大家能有多样性同时可以安然共存。选择或表现一种驱力是不符合人真实的状态的。问题就在于现今的“多元主义”已然走向一种身份政治正确的陷阱中,一旦贴上一个标签,以一种预设的身份,所有的驱力又以单一为导向在社会中行驶并展示着个体,从而忽略了个体其它的驱力,在政治正确的政策下,多元主义的“尊重和接受”势必成为一句空洞的口号。如果深入分析“自由平等民主”,它们根本就是相互排斥,不兼容,相互掐架的,但是我们还是把它们当作社会正义或幸福生活的目标,如果积极参与“公共对话”去调节还有用的话。在当下政治正确式的多元主义占领绝对的公共空间时,多元驱力化被压抑,那么现状就是越演越烈的斗争和对骂。

政治正确告诉人们,不可以厌女;你需要接受这些穿着萝莉裙画着浓妆并留有大胡子的人是女性;你需要忍受ta们竟然可以问政府拿钱去做一些莫名其妙的活动;你需要接受女人可以和女人结婚还可以领养小孩等等等。当女性群体和边缘少数群体的权益得到一点点改善的时候,为什么会有更多人表现出厌恶反感甚至攻击呢,甚至是性少数之间的仇恨和攻击,女性主义和性少数之间的,持不同价值观之间的…“多元主义”走进了困境。

哈贝马斯,以赛亚伯林,回到文首,像阿伦特的论证和呼吁,我们面对一个多元的现实,怎么达成一种公共理性辩论后的统一的一致,既可以保持个体的不同又有一个“重叠的共识”(overlapping consensus),可能这个过程和个体的“统一性与分裂”那般,始终都在谈判商榷中。

如果社会中可以开辟出更多公共讨论空间,让多元话语在公共的时空中被表达出来,用不同的视角去看到相同的问题,这样,自我的绝对认同才得以松动,氛围才会多样化,缓解“统一”和“多元”之间的张力才能增加人与人之间的包容度,走出自我身份的禁锢。


4. 在冲突和矛盾的世界中,个体又该如何安放冲突和矛盾的自己?

是一次又一次与自己的和解。

再次引用阿伦特:

“一个建立在地球上的人类文明世界的持久存在至关重要,它帮助我们抵御了自然过程的侵蚀,为我们终有一死的生活提供了一个稳固背景。世界就像把人们聚拢在一起的一张桌子,“让人们既相互联系又彼此分开”。只有与从不同角度看待世界的他人分享人类世界的共同经验,才能让我们全面地看待现实并发展出一种共享的共同感。否则,我们每个人就都会被抛回到我们自己的主观经验当中,在那里,只有我们自己的感情、需求和欲望才是真实的。”



Reference:

Arendt. H. (1998)The Human Condition (2nd Ed.).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Taylor. C. (1992) Sources of the Self The Making of the Modern Identity. Harvard University.

David Hume

Michel de Montaigne

Immanuel Kant

Isaiah Berlin

Thomas Reid

John Locke

CC BY-NC-ND 4.0 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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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amlovesconfettiSamuel, 出生邓家碼頭邓鎮 (今已不復存在) 川沙縣 (現上海市浦東新區),曾祖父日裔具體不詳,現居倫敦。 獨立視覺藝術家,主要通過視頻、攝影和文字,探索個體敘事與其背後的社會之間的複調鏈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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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隔5年,我再次寫起了日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