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日记(一)
# 出发前
时差在澳大利亚时提前调好了,那时我总在半夜回美国人的邮件和信息,跟学校、室友、租房中介等一系列角色的沟通,导致我总是在半夜清醒,白天睡觉。
当我第一次见到我的美国室友们的照片的时候,发现她们就像我认识的所有西方女孩一样笑容灿烂,且带有一种美国人专属的开朗感染力。在instagram发布的每张照片中,她们都笑得露出一排牙齿。
这太常见了。根本没法成为你描述一个人时候的特征,因为她们都是那样的。
我从来没有那样笑过,因为我拍照的时候,好像从来都没有那种开心到有必要大笑的感受。如今开心好像已经成为了社交媒体上的炫耀资本,它的地位,就像一件新的奢侈品一样值得在朋友圈反复出现、贩卖、传播、强调、卖弄。
如果你不开心,那就是耻辱的,是应该藏起来自己消化的,如果你在朋友圈这样的场合反复披露自己的私人情绪,你会被认为是一个疯疯癫癫的可怜人、生活很凄惨、没人可以说话、情绪不稳定。
那些大笑的人,我相信她们是真的很开心。尤其是那些从西方成长的女孩们,她们没有我过去所遭受的那些屈辱与暴力,她们的instagram是演唱会、球赛和各类聚会。我相信她们也许在人生很多时候真的有脸上表现出来的那么开心。
只是我还处在一个直视自己不开心的阶段,我不能表达一种我从来没有经历过的人生,我不能忽视我和她们之间的区别。我不能忽视我过去糟糕的经历,我需要理解我自己,且不认为痛苦是一种耻辱。所以,我不能胁迫自己必须开心,或者必须在镜头前表现得开心。我要我的感受是真实的。
我有很多幸福的时刻,但大笑对我来说并不足以表达我当时的那种幸福感。幸福本身比看起来幸福重要得多。这对我来说才是尊重自我感受。
# Day0
从澳大利亚到美国,我完成了一场近于世界最长旅程的航行,三次航班,超过二十小时。到达美国不是一个容易的过程。这场艰难的旅行,大概是从我在澳洲卖掉带不走的二手物品开始的。
首先在这里说明,这篇文章的性质是一篇特别个人化、特别无聊的流水账日记,记录一些近期发生的事情,以及我在其中的感受。
整理、出售那些物品所耗费的精力,远比最后收到的钱昂贵。我一边扮演着一个杂货铺老板到处发我那些不值钱的二手物品广告,一边因为各种原因我总是在和人沟通、总是扯皮、总是遇到各种问题。
比如退租时的清洁服务,对方不按照之前沟通约好的来,清洁时提出临时加价,用的是我的房子比她们预期更乱这种既不专业又无聊的借口,疯狂从我这个花钱的人身上找责任;与此同时,我很久之前在美国A城提前预定好的搬家项目也试图对我临时加价,理由是最后check发现我的物品数量大于他们之前的预期,而我需要搬运的物品list在一开始沟通的时候就发给他们了。在一系列漫长的协商、举证、沟通之后,清洁和搬运两件事上,我最终都没有多花一分钱。
7月的最后一天,正值墨尔本的冬天,在我扔了一大堆衣服进入可回收垃圾箱后,经过房东的询问,我发现连房子的钥匙也一并扔进了垃圾桶里的衣服口袋。而当天垃圾车刚好要来,大部分垃圾已经被收走了。我怀着绝望的心情飞奔门口去翻垃圾桶找钥匙,结果忘记了门口最近几周正在修水泥路的事 — — 今天正是工人们挖好地铺水泥的日子。
我几脚踩坏了工人刚铺好的新鲜水泥,他们站在不远处大声骂我。我一时间只好装作听不懂英文连连道歉,心里仍在为我的钥匙着急。
门口所有的垃圾桶都被清空了,独剩一个还没有,而我就幸运到,我的钥匙刚好放在那个垃圾桶里某件衣服的口袋。我拿回它的那一刻,觉得自己是全世界最幸运的人,我欢天喜地地把它拿回去还给房东。
我坐上了去机场的uber,一路上,印度司机一直在和我聊天,问我要去哪里、过去和未来学的是什么专业。他说他觉得中国人都很有钱,全身上下都是Gucci Chanel,我说中国是一个和印度很相似的国家,你觉得你在澳大利亚见到的这些中国人和印度人能够代表大部分人在他们原籍国的生存状态吗。他是一个it专业很多年前的毕业生,我说,你觉得为什么这个专业如此受中国和印度两国人喜爱,不是因为我们更擅长或热爱技术,只不过因为我们太需要通过它实现渴望的阶层跨越。
这些话题之下,最后我到机场了,他突然对我说要收一个我把部分行李放在他汽车后座的费用,是20刀,因为后座不能放行李只能坐人,要我立刻转账给他。我当然拒绝了,我说,如果我需要向你付任何钱,我会通过平台进行,因为我是在平台订车的,你可以向平台要求charge我,但不是在私下。
他仍然执意要我直接给他转钱。我多次拒绝,但我并不能很快从这样的处境脱身,因为我的行李实在是太多了,搬运它们、拖走它们需要很久。但我最后还是走了。这是我除了清洁、丢钥匙之外,在离开澳洲时遇到的第三个插曲。
最后一个离境前的插曲,就是行李,我超重了,但我实在不知道还有什么可以扔。从澳洲把它们寄到美国的价格绝对是无法接受的,因为这还不如全部直接扔掉买新的,那比从中国运到美国还要贵得多,你还得等待。我从社交媒体上见到有人央求柜员然后成功托运超重行李的案例,所以我决定这次试试碰运气。结果我并没有遇到那么好心的柜员,我遇到的是一个戴头巾的中东女人,她让我在旁边把超重的部分拿出来,然后一边先办理其他人的托运。于是我当着后面几十个人的面打开了我的行李箱,从凌乱的行李箱里面拿出一些东西。我狼狈地把它们搬上称重的传输带又搬下来,这么往复三次之后终于符合重量要求了。
然后我决定带着明显超重的手提行李过安检碰碰运气,我的电脑、书本和鞋子全在里面,我不可能扔掉它们。我在每个工作人员面前装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但实际上这些行李是我的巨大负担。
这次我成功了,没有人拦下我。
坏处只是,直到我坐在登机口,我一直在整理行李,一直在忙,把它们拖来拖去,换手换姿势,装进去又拿出来,忙到没时间回手机信息,不管是托运还是安检,都花费了比以往多几倍的时间,且带着它们我真的非常累。
到了美国,这些类似的插曲还在继续,关于行李,我在夏威夷重新托运行李的时候遇到了同样的问题,delta航空要我交200刀还是300刀的托运超重费,我这怎么可能交?只能把超重的部分像在澳洲时一样拿出来当作手提行李。然后夏威夷机场的亚裔老年工作人员提醒我,每人只能带两件手提行李,现在我有三件,不符合要求。我说,没关系,那我晚上登机的时候再补钱吧。然后我就开动了我聪明的小脑筋,中午在夏威夷岛市区玩儿的时候买了一个大口袋,把我的两个双肩包都装进去,这样它们看上去就是一个行李了,再加上我的登机箱,刚好两个。
我的所有电子设备:电脑、ipad、电子书,还有鞋子这些东西,全在这些手提行李里。傍晚登机,我永远也无法忘记我当时那种快要被累死的感觉,就像,我是一头骡子。还得在安检的时候登机的时候在所有的工作人员面前装得很轻松,以免让他们注意到我行李超重。
到美国,遇到的第一个挑战就是海关那里被关小黑屋。
我被关小黑屋的原因真的非常愚蠢:因为我并不是敏感专业,我只是因为行李实在太多、为了照看它们太慌乱,因此在那个亚裔男性海关面前没能及时找到我塞在书包最后侧文件夹里面的I20文件(这对持有留学生签证的人来说是一份特别重要的文件)。
在小黑屋里,我至少被关了一个小时,我不知道具体有多久,因为那个地方不允许用手机。小黑屋里还有一些其他人,两个互不认识的白人女性,一个白人男性,一个亚裔女性带着两个混血的孩子。偶尔有人进进出出,被穿着制服的拉美工作人员带进来、又带出去。
我在进小黑屋后的五分钟就找到了我的文件,我把它攥在手里,但是隔窗后的工作人员互相说话,根本不看我。
在其他被关小黑屋的人中,一个白人女性慵懒着吃她的零食,好像毫不在乎自己现在坐在哪里,她看上去始终在微笑,像是已经在这间屋子里开始了她的夏威夷度假。
那个白人男性看上去像个背包客,衣衫褴褛,但非常安静地坐在那里,等人叫他的名字。
后来这两个人都陆续被叫走了。可能是因为他们来得比我早。我不知道他们等了多久。没有人叫我。我不担心被遣返回澳大利亚,但我怀疑我会不会被关超过二十四小时?然后错过我接下来的所有航班,打乱我接下来所有的计划以及和别人的约定…?
我阅读了贴在墙上的每行字,那里写着这个地方是哪里,这是一个密不透风的地方,是和美国国家安全有关的地方,这个地方让我觉得某些方面和中国很像。但是区别最大的是,它的墙上贴着用十几种语言写的指示,中文、日语、西语、法语… 我熟悉的和不熟悉的所有语言。
如果你需要帮助,如果你感到自己的心理受到了伤害,请不要犹豫拨打XXXXX电话联系XX心理健康中心。
可是这是一个不允许用手机打电话或拍照的地方。
我没法在那时的场合从行李箱中掏出一本书来读。也没法掏出手机和任何人倾诉此时此刻的遭遇,当然就算这么做也没什么用。
所以我琢磨着,观察玻璃后面的工作人员。我猜想他们的族裔,想象着他们的工作环境,在夏威夷这样地方海关的工作体验是什么样的?我想,他们每天都会见到我们这些从世界各地过来的人,这是他们的日常,所以他们不会体会到别人的焦虑,只会按照自己的节奏办事,比如现在,可能就正是他们的午餐时间或休息时间。
然后,一个女性职员的办公室灯亮了,我看见审核我的那个亚裔男性海关走进了她的办公室,他回头看见了我,我把我的I20拿在手中向他挥舞,好像我一直等着这一刻。他说:You found it? 我如释负重,definitely。大概十五分钟后,我被放行,女性工作人员提醒我:
保管好I20,很重要。
美国境内发生的事情,从手机卡不能用开始。我那开通了国际漫游的中国手机号在澳洲都向来很正常,但是到了美国就不行。然后我发现我的澳洲手机卡也不能用。所以,我在夏威夷只能借机场的wifi打车,在海边和市区的大半天,都只能勉强用用商场和餐厅的wifi,在有wifi的公共场合打车。我靠着手机没网在美国一下飞机就和世界失联的状态,还能在夏威夷吃饭、以及在沙滩上躺了一中午,按照原来的计划完成小型度假,并完成了这趟转机间隙的奇妙旅程。
夏威夷火奴鲁鲁岛的海是天蓝色的,我从没见过这种颜色的海。澳大利亚的海是不同的,澳大利亚的海是深蓝色,给人的感觉更厚重和寂静。澳大利亚的海边是礁石,深色的石头,夏威夷的海滩人头涌动,沙滩椅和沙滩巾摆满了整个海滩,好像全美的人都来这里度假。
接下来是从夏威夷出发去美国中部的下一趟航班,我身边坐了个自来熟的黑人,我说你的牙齿好白,他后来在ins上把他所有的牙齿护理工具都拍照发给了我。据他说,他是一个在芝加哥出生的会计,和一个中国女人结婚,那个中国女人是二代移民,她的父母是广东人,而她在美国长大因此她不会讲中文。他给我看他们孩子的照片,两个孩子一个长得像他,一个像他们的妈妈。我从他嘴里了解了一些他和他身边的人对美国的看法。航程结束后,他继续赶往他回芝加哥的下一段航程,我赶向我的。
然后我在delta的最后一程航班上坐了我这辈子目前为止坐过最差的座位,因为我没有额外付钱选座,被安排在了最后登机的最后一排靠窗位置,虽然是靠窗,但它居然没有窗户,是灰色的光秃秃的飞机内壁,看着十分压抑令人窒息。我旁边坐了两个鼻梁高挺眼窝深邃的欧洲人,我怀疑可能我们几个是这趟飞机上唯一没有付钱选座的人,这一排的位置夸张到,连把纸杯放在托盘上专门放被子的凹槽里,在穿越云层遇到气流颠簸的时候,水居然能晃到洒出来。
# day1
在完成这么多次航程之后,我终于抵达学校所在的城市了,这并不意味着就大功告成了。
半小时的延误,我下飞机已经快11点了,且我坐在最后一排的靠窗。我需要在12点前赶到一个地方,去找租房中介拿公寓的钥匙,因为如果我不拿的话,就得下午两点才能拿,中介给的钥匙pick up的time slots 是10am-12pm and 2pm-4pm. 那中午这两个小时,如果我没法进公寓,拖着这么一大堆行李显然是去哪儿都不方便。
说真的,我一个人根本没有能力合理看管两个29寸的行李箱、一个登机箱以及两个非常沉重的双肩包。我在机场外边等uber的时候,所有的行李箱都滑来滑去,整理它们弄得我满身大汗。而且我还在美国的夏天穿着羽绒服。
我狼狈地拖着它们过马路,又把它们归置在一起。如果这时有人来抢走我的其中一件行李,我根本没有能力追上他。
然后,我发现我站在了一个错误的乘车地点,可是我根本没有能力拖着这些东西移动了,而且我第一次来这个机场,也的确没有能力看懂uber软件上的复杂地图指示去找到正确的上车点。我对司机说:我在delta航空的标志和X号红色路牌前,你可以来找我吗。第一个司机拒绝了,他取消了我的订单。第二个司机没有在uber回我信息,但他最终找到了我,帮我搬行李上了车。
我上他车的时候已经11点45了,我那时内心清楚,我不可能在15分钟内到达拿钥匙的地方,但是20分钟或25分钟是有可能的,为了应对这种情况,我提前把记好的中介电话号码翻出来,用在夏威夷斥巨资刚买的临时手机号给他们简讯:说能不能五分钟后到,因为我刚从机场出来。
我不太清楚美国的各项服务是否遵循严格守时的规则,所以只能尽量满足他们的要求,幸运的是,中介的态度很nice,说我可以晚点到,他们会等我。
我以为危机这就算解决了。我松了一口气。开始观察那个司机。我发现我坐在一个墨西哥人的车上,他的皮肤黝黑,戴着眼镜,不算太年轻,我后来知道他在这座城市生活了四十多年。而我从来没有在任何城市待超过十七年。
他好像看上去对我不太高兴,我刚上车的时候,他对我说,你这个地方不允许上车,是的,我知道,如果我能去正确的地点我会去。但反正他还是来接我了,anyway。
似乎他对此有怨言,我心里想,这个城市的人都像他一样对旅客如此不友好吗?我在夏威夷乘车的时候,似乎司机们看上去态度都更和善。
然后,我盯着时间下车了,庆幸自己没有因堵车到得太晚,并给中介发了arrived的信息。
我下车的时候,中介正在门口等我,她们说没有看见我,我才意识到我导航到了一个错误的地方。这时候是在夏天的美国,中午,体感温度四十度,墨西哥司机帮我把我所有的行李都卸在了马路旁,那条马路给我的感觉就像是苏州或上海的某个金融中心,我当时是在一个downtown的位置。那不是一个方便停车的地方。
我知道我到了错误的地方,但我当时没法立刻想到我这时该怎么办。我绝望地想,也许我该在马路边等一等,再叫一辆车,也许我来不及去先找中介拿钥匙了,我应该先打一辆车去吃饭。
我的脑中一片空白,这是市中心,数不清的汽车从我身边驰过,我突然发现那个墨西哥司机还没走,他问我还好吗,要不要等我,我怕影响他的生意,所以让他先走,而且我和他的交易已经结束了,再上他的车并不安全;我还没有决定接下来要怎么办,而且中介的电话也一时半会接不通。我听见他说他会绕一圈再回来,如果我还没有决定,因为这里不能停车,如果他回来的时候我还在,他会问我要不要继续坐他的车。我没有放在心上,太阳晒得我有点看不清屏幕,我努力一边看管行李一边遮着手机屏幕试图让它不那么反光。
这该死的iphone12pro max,我从来没有用一个手机这么久,其实它早就该换了,我在2020年底回中国的时候在北京买的这部手机,那之后一直没有换过,四年了,老天,此前我几乎没有用一个手机超过两年。我一直打算换,也并不那么缺换一个手机的钱,但这件事拖拖拖就这么一直拖了一年,因为似乎始终有比研究买手机更重要的事情需要我做。
我在需要用手机的时候总感觉它的键盘不那么灵敏,我总是按错。几分钟之后,中介回复说我走错了没关系,她们会等我,我说我现在重新打车,去正确的位置。我此前没有意料到,我以为她们会在12点准时下班,我感到很抱歉,这会她们本来应该已经下班了,但是还得再等我半个小时。
我打了一个新的车,还要再等十多分钟,这时候,我发现原来的墨西哥司机在路边叫我,他真的回来了,没有接别的uber单,问我要不要上车。
此时我的情况,属于是要么在烈日炎炎下拖着行李再等十分钟,要么上这个司机的车,我犹豫了一下,实在不想站在路边了,决定取消手机上的订单上他的车。可是我立刻意识到了我跟他之间的交易没有平台保障,安全和价格都是问题。第一反应就是怕被对方敲竹杠,我问他打算收我多少钱,我要怎么支付?他说先上车再说,我心想罢了反正也不算太远而且他还绕了一圈等我,只要没有多收得太离谱,我就给吧。
上了车,事情好像立刻没那么紧急了,我问他多少钱,他说10刀就行,我在uber上默默搜了一下,市场价得15刀,所以看样子这个司机不仅没有趁火打劫,反而给了我一个非常优惠的价格。此时我大概相信他是真心觉得我看起来非常着急和窘迫所以想帮我。
我感谢他,我说,这是我到这座城市的第一天,我对所有事情都一无所知。他说,每个人都有需要帮助的时候,这座城市的人都很友好。我想,这个司机没有一开始看上去那么糟糕那么冷漠。然后我们到了。
他指了指前面的建筑,说我定位的目的地就在前面,要我下车走五十米拐个弯找一下拿钥匙的地方,他会把车停在这里等我。这是我的公寓和学校附近的一个位置,坐落着一些低矮的普通公寓,不是刚才市中心那种很高很亮的、像墨尔本市中心的那种高级公寓。
而我刚到这里几十秒钟,对这些建筑的门牌和分布一点也不了解,我不知道在哪里找到正确的入口,最关键的是,我不放心自己下车去找这样的入口,因为我的全部家当都放在这个墨西哥司机的车上,而我和他的uber订单已经结束了。尽管他表现出了对我的友好,但这些东西是我只身来到美国的全部财产,尽管其中没有一件能称得上奢侈品的贵重物品,但如果没有那些,我的生活会变得非常麻烦。
可是眼下似乎没有更好的办法,我也不想让中介一直等我,我已经让她们等了太久了。好在我下车没有走太远就看到中介站在虚掩的门口,那是两个美国女人,她们和我打招呼,拿出我的钥匙,正在给我演示要怎么使用、以及给我看大门密码的视频,但这时我却没法专注听她们说话。
我的目光在往那辆我乘坐的红色汽车的方向瞥,我害怕那个墨西哥司机载着我的行李跑了。
然后,我真的看到那辆红色的汽车开走了!绿灯亮后,它风一般地驶离了十字路口,往远处的马路尽头驶去。我在后面大呼小叫,汽车却并没有停下的架势。两位女性中介代理似乎看懂了我在为什么状况而焦急,她们安慰我说:也许只是因为附近不能停车,他会回来的。
我很绝望,我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我说,我现在要给uber公司打电话,问问他们怎么办,我打开我的手机,打开那个软件,在室外的阳光照射下,我觉得看着屏幕我一下不识字了,我不知道手该往哪里点,不知道从哪个入口可以找到uber的联系电话,不知道从哪里可以调出我和那个司机之间的订单。在高度的紧张之下,我没有一个理性分析的状态,尽管我曾是一名设计过互联网产品的产品经理。
然后,我绝望地回望了一下司机原来停车的位置,出乎意料,我发现,原来车还停在那儿,他的车只是被旁边一辆巨大的白色货车挡住了,所以我不能立刻发现它。刚刚开走的那辆车,只是一辆和他的车看起来极其相似的另一辆红色SUV。他还在!
所以那个墨西哥司机不是骗子,他是真好人。一旁的中介代理见证了我各种悲喜变化的戏剧化反应。我说sorry我第一天来A城我刚下飞机,对一切都没有经验。她说no worries you got it! 这句话在那个美国暴晒的中午给了我最好的安慰。对,我的确做到了。这也许只对他们来说是一句脱口而出的无所谓的寒暄,就像我在美国人和澳洲人嘴里听到的所有夸赞一样,但是中国人不会这么说,中国文化中没有这么一种鼓励人的表达习惯,可这是事实。经历了这么多,我至少顺利把自己送到这儿了,没出什么大差错。
她二话不说直接陪我上了车,然后一起去我的公寓。尽管她根本不必这么做。她的工作只是需要在她的办公室门口告诉我钥匙怎么使用而已。
车上,那个墨西哥司机和我的中介聊了起来,那时给我的感觉是,我像一个孩子,他们是情绪稳定的成年人,所以很容易互相沟通。我知道这是不对的,这是一种错误的感受,尤其会被民族主义者诟病。但我的英语在紧张状态下不够连贯、总是出错,而那是他们的母语,所以他们能礼貌地使用彼此熟悉的问候方式谈话:
司机问她租房生意怎么样,他之所以知道她的职业,也是从我先前在他车上的通话听来的,我的故事太过简单和易于理解。中介说起最近到了开学季她们有多忙,天天都在加班,后来银行的拉美裔员工也对我说了同样的话。
汽车开向我的公寓,司机和中介代理两个人一起帮我把我的行李搬进了公寓,中介甚至帮我把它们搬上了楼。司机一共只收了我十刀,从那个错误的下车地点开到正确的、再到我住的公寓。
这次乘车经历如此戏剧,但是我在这件事上所得到的帮助,在一路到美国所有的坎坷事件中显得格外特别。
到了公寓之后,这次一切真的不再那么紧迫了。但我立刻发现这个地方有多么破败:公寓很旧,空气中飞舞着很多苍蝇,而且它几乎坐落在一个贫民窟,尽管是白天,附近看上去也不那么安全,这是它房租为什么那么便宜的原因;客厅落地窗的正对面,电线杆上挂着五六双旧球鞋,我在澳大利亚的时候知道,这是附近有毒品交易的暗号。
我过去就算在社交媒体上看到这样的图片,也就只是一双或两双鞋,而这上面挂了五六双,它们太显眼了。尽管我在来之前就知道不太安全,但它们还是在第一时间给了我一个安全性上的下马威。我过去从来没有住过这样的地方,不管是在澳大利亚,还是中国。
但我并没有太多时间,我的美国室友们很快来了,我把领取的钥匙交给她们,她们要八月下旬才真正入住,也就是近二十天这个公寓只有我一个人。
我的下一项任务是去银行办卡。在十天之前我就预约了,在经历了如此多次的意外之后,谢天谢地,我居然还能如期赶上这件事。办卡很顺利,我跟着google步行,找到附近银行的位置,后来我发现这家银行的员工一共就那么三四张面孔。第一次接待我的业务员看上去是一个拉美裔女人,我如今能清晰记得她的五官、肤色和体型。
我意识到,在那天之前,我几乎从来没有和来自南美洲的人说过话,我不熟悉他们的口音,因此在和他们说话的时候,常常怀疑是自己的英语水平问题。我后来还发现在这一天办卡时,我把护照遗落在了她的办公室。几天后,当我焦头烂额找护照不得的时候,抱着最后的希望walk in走进这家银行,心想再找不到,下一个方案就是去大使馆补办了。然后,我看见了那个拉美女人脸上代表yes的微笑,那时的这种感觉,就像是,就和我发现墨西哥人的红色汽车并没有开走一样。
八月的第一天,这是我到A城的第一天。我拿到了公寓的钥匙、办好了美国当地银行卡,在当天以约定的时间地点和搬家公司汇合,跟他们一起搬回、并组装好了我的所有家具,包括床、床垫、桌椅、柜子和卧室冰箱。
所以我没有经历睡地板的经典北美留学开局,到晚上天黑天气转凉,我什么都有了。
但我在搬家的时候,因为付的钱不够多,被工人要求和他们一起搬,我一直在搬,没有闲着。此外从下飞机开始到晚上睡觉之前,我一直在处理各种事情。
那天天黑之后,我发现我想上厕所但是没有纸,这是个很大的问题,很好笑,我从来没遇过这种问题。
因为纸太便宜了,所以我不能允许它占用我国际航班的行李额,而在飞机上我不需要购买纸巾,但我在第一天晚上睡觉之前需要纸、沐浴露和洗发水,没有它们,我没办法洗个称心的澡上床睡觉。
可是另一个非常严重的问题,是我此时没胆在天黑之后出门步行,因为我白天走在街道上已经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威胁性,所以最后的解决办法是,我打了uber来回,去一家距公寓不超过700米的711买纸和洗发水。
最后,当天晚上的两点,我终于躺在了床上,并且计划好了第二天要去的超市位置、列好了需要采购的物品清单。
我回顾了一下,从澳大利亚到北美迁徙过程中我遇到的大部分问题,其实都是可以通过钱解决的问题。如果我多付一些钱,可以减少清洁和搬家过程中的令人烦心的沟通成本,可以减轻我在托运和搬运行李过程中受的罪,可以坐飞机上一个真正有窗且不那么颠簸的靠窗位置,可以在没拿到公寓钥匙的时候选择悠闲地去一家高级餐厅度过惬意的午后,且不用承受丢掉钥匙并翻垃圾桶那种惊心动魄的感觉。
但我每次总是执着地没有打算用钱解决这些问题,并自以为是地认为我的解决办法总是依靠着我不可多得的聪明才智。
毕竟,不是每个人都能想出把两个双肩包放进一个大口袋这种浑水摸鱼的伎俩。
# day2
从我到夏威夷开始,确切地说,从墨尔本机场中去往美国的航班check in柜台开始,就感受到了亚裔美国人和亚裔澳大利亚人的不同。
亚裔美国人,他们似乎更加融入本国当地的文化,而不是自己原籍的文化。她们语言能力更强,文化心态更开放,当然大部分受的是美国自由主义的文化影响。所以你会见到一把年纪的亚裔老人染粉色的头发,听到她们流利的美式发音,而在澳籍华人中,你很难看到同样的文化现象。
亚裔的澳大利亚移民,相比之下,他们更多更处在社会的边缘,更多人从事底层的工作,更多人认同自己原籍国的政治、民族性格、审美。更多人、更多留学生,甚至根本没有尝试理解自己所处的环境,没有尝试用英语文化理解生活。
美国,全世界最聪明的、最富裕的那些人,他们都去往了美国。
到A城的第二天,我付钱给一名司机让他带我去各大商店采购,尽管我有了车,这也不是一件特别容易的事,因为我这才发现美国所有的计量单位都与我过去常用的不同,他们不说升、不说cm,这给我带来了很大麻烦,加仑,盎司,华氏度,英尺、英寸,英里… 你们都是些什么东西!这些计量单位,让我丧失了对温度和大小的概念,并且我很难在那些为家庭单位设计的仓储型商超中找到适合我的小包装商品,大部分的垃圾袋都是13 Gallon,这太夸张了,我的卧室和卫生间不需要那么大的垃圾袋。还有电压,美国是110v,中国是220,澳大利亚我不知道是多少,但至少不需要使用转换器和变压器。虽然很多人都知道美国的电压问题,但我在澳大利亚的时候没遇过这种电器不能跨国正常工作的场面,因此没对这个问题作出准备。
所以,我是从等了一小时后发现电饭煲里面还是生米且没有冒出蒸汽之后,开始正视电压问题的。
虽然在来美国之前,我对计量单位不同也有所耳闻,但我没想到它会带来这么大的麻烦,导致我不能快速购物,也导致我在开空调的时候,一时间不知道该把温度设置在多少。
这并不是全部,还有怎么倒垃圾,怎么开抽油烟机,怎么开窗户和使用那种奇怪的百叶窗,怎么在餐厅给小费(居然只要写在纸上就可以直接走了!),怎么开车,怎么开那些设计奇怪的瓶瓶罐罐(不得不说盐和糖罐的开口设计挺聪明前沿的),不同的电压,还有远高于澳洲的物价……… 这些问题无时无刻不在困扰我,我永远在寻找解决办法的路上,一直在犯错。
周二晚上,我必须在七点之后、八点天黑之前把可回收和不可回收垃圾全部拿出去,因为我的室友还没入住,所以我们暂时没有垃圾桶,我必须靠自己把垃圾正确分类并放在路边,可回收垃圾,需要把所有纸箱剪开并按规范叠好,对于不可回收垃圾,中介的指南上写着:必须使用规定尺寸和颜色的垃圾袋,如果不按照要求放好垃圾,那第二天垃圾车就不会把它们收走,然后垃圾放在路边太久会收到高额罚单。
看了这种严格的要求,倒垃圾对我来说简直如临大敌。刚到美国,这成了我周二晚上的高优事项。尽管他们倒垃圾和收垃圾的方式,和我之前住在墨尔本的house是相似的,但因为现在暂时没有垃圾桶来分门别类装两种垃圾的缘故,整理这些垃圾带给了我额外挑战。
还有抽油烟机。我发现美国公寓的抽油烟机大部分是假的,它们根本不工作,整个炉灶和烤箱以及微波炉是一体式的,微波炉的顶部有一个风扇,那个风扇可以打开,但没什么作用,因为它不会把厨房的油烟抽走,油烟仍然在室内飘着,它只是呼呼地发出吹风的噪音。所以,我第一次做饭的时候打开了窗户,从我们这条堆满垃圾的破败的街道上飞进来了更多的苍蝇,而我一边驱赶着苍蝇,一边惊心动魄地害怕警报器会响,尽管我根本不知道它在哪里。
我有点被呛着,然后回忆自己上一次被油烟呛到是什么时候,好像那时候我很小,至少未成年,进家里的厨房,我无法理解为什么他们能忍受那么浓重的油烟,我在里面无法待超过三十秒,我现在明白那是因为他们也购买了一个非常差劲的抽油烟机,或许根本没有买?因为我在澳大利亚做过那么多次饭,就从来没有闻过那种味道,以至于我几乎忘记了世界上还有油烟问题。
不得不承认的是,在一个新的地方生活比我想象中的挑战更大,或者说,在澳洲的生活其实和亚洲是更加相似的,我到了这里才真正明白。澳洲满大街都是亚裔,但这里不是这样,美国的生活和我过去习惯的生活方式是不一样的。现在,当我一个人住在本该是五个人的公寓里面时,我遇到的所有问题暂时都需要靠自己的聪明才智解决。
我意识到,初到A城的生活体验,和我当时第一次去墨尔本,是非常不同的。
Master入学之前,我在墨尔本所有的采购和出行都有当时的同学和朋友陪伴,她们是中国女性,背景和我极其相似,我们作为新生紧紧挨在一起。而一年前,我独自回到墨尔本生活,那时我对这个国家和这座城市的运行规则已经非常熟悉,不需要学习。比如如何乘坐公交,租什么样的房子、在哪里采购、银行在哪里、如何寻找需要的服务。
但现在不一样,美国的一切对我而言都是新的,尽管我不是第一次留学,我在大部分的基础文化体验方面和一个刚到美国的高中生或本科生没有什么不同。如果你在中国生活,你不会费心研究其他国家的计量单位这种细节,你没必要浪费时间关心这种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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