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同植物般清白的心
由于一个梦境,英惠决定不再吃肉——这是《素食者》交予我们的故事起点。在梦中,她只身穿过滴血的丛林,却在惊恐之间走到了明亮的溪水边,见到有人在欢畅野餐:
“那是一片黑暗的森林……数百块硕大的、红彤彤的肉块吊在长长的竹竿上。有的还在滴着鲜红的血。我扒开眼前数不尽的肉块向前走去。却怎么也找不到对面的出口。身上的白衣服早已被鲜血浸湿了。
我逆流而上,跑了好一阵子……我眼前出现了难以形容的灿烂光景,流淌着溪水的岸边,很多出来野餐的家庭围坐在地上,有的人吃着紫菜包饭,有的人在一旁烤着肉。歌声和欢笑声不绝于耳。”
集中饲养与工业屠宰将对动物的屠杀隔绝在人们视线之外,也使绝大多数人在吃肉的同时避免了手染鲜血。这导致了道德上的自欺与盲目,使人们忘却吃肉者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屠杀者——这是当代素食主义者最基本的观点。因此,暗黑的丛林与明亮的溪岸虽然两相隔绝,却也相依生存,前者构成了后者的底色。亲身实践过素食主义的韩江是从这一颇具当代色彩的议题出发的,但她显然延展了“素食”的意味,使其成为对文明世界的批判。谙熟《狂人日记》的读者或许可以轻松指认出这梦中的隐喻:肉块象征着人类社会的受害者,她残余的尸身即将被放上旋转的烧烤架;野餐者的人正是不握屠刀的肉食者,他们构成了名为“幸福”与“健全”的正统社会秩序,身处其中的人们可以心安理得地吃肉,文明地大口食肉;“我”自然是被抛在这秩序之外的人——拒绝加入狂欢的疯子。迷乱中我也吃了肉,尝过了血的滋味,可疑心自己也终将成为他人口中的肉。《素食者》仿似新世纪的狂人日记,在其中,梦境与现实以一种扭曲的方式交融了,“吃肉”成为了众人之间心照不宣的行动。人类害怕看见自己的恶,于是无法容忍不吃肉的同类,因此,母亲对英惠说:“瞧瞧你的样子,你现在不吃肉,这世界上的人们就会吃掉你。”
只是梦一旦醒转,回到现代都市与社会,吃人的疯狂呓语就转换为了日常生活里的吃肉事件——英惠决定不再吃肉。诡谲之处在于,我们在小说中遭遇的不是作为发言人的英惠,而是缺席于文本、只能被他人讲述的英惠。这一叙述视角使读者直面的是强加于她身上的定语:作为妻子的、女儿的、妹妹的、精神病患者的英惠。但最紧要的,或许是身为一个女性的英惠。
这是《素食者》不同于《狂人日记》的出发点:在成为人类文明的隐喻之前,“吃肉”首先意味着一种性别经验。女性的身体则成为承载这一经验的容器。狂人见到的或许是史书中的“吃人”二字,英惠却在普通的日常中获得了着“被吃”的体验。童年时父亲的暴怒,成年后丈夫的专横。英惠与姐姐、母亲共享这些痛苦,却很难互相理解。父权与夫权建筑起了具体而微的日常生活,因此,每一个聚集在英惠身边的人都变成了吞噬她血肉的肉食者。她必须以身献祭,才能维护婚姻与家族关系的体面与和睦,就像梦中的丛林肉块维护着溪边欢乐融洽的野营场面。然而英惠并未以受害者的身份发出声音,在《素食者》中,我们遇见的不再是代言文明史的狂人,而是“疯女人”——狂人的癫狂指向了外部世界,而当赤身的女性不得不进行控诉时,她首先选择了肉体与精神的自戕。
这意味着韩江将主题从“控诉”置换为了“赎罪”,抑或两者有根本的相近性:当最清白无辜的人开始剖骨赎罪,这本身已是极为尖锐的控诉。英惠想起她曾吃过一碗膻气浓烈的狗肉汤饭。那条狗因为咬伤了她而被爸爸绑在摩托车后活活累死,因此他不知从哪听来,跑死的狗肉比直接杀死的更嫩更香。英惠吃了它的肉:
“他们说想要治愈狗咬伤,就必须吃狗肉,所以我也吃了一口。不,其实我是吃了一整碗狗肉汤饭。紫苏粉也没能彻底盖住狗肉那股刺鼻的膻味。”
不只是杀死狗——累死一条狗是否仅仅是为了满足残忍本性?如果为了治愈伤口而吃狗肉是出于自私本能,那么大摆宴席、吃一整碗狗肉饭呢,是否是出自人的暴力天性?成年后的英惠,把杀害一条狗的野蛮,指认为人类世界的野蛮。不是经由深思熟虑,而是身体感受——英惠来到了狗的位置,接管了狗的目光。她将自己视作身怀原罪的人——一个曾吃过肉的人。
以被猎者的身份感受到了世界的暴力本质,却将自己视作狩猎者来赎罪。这构成了《素食者》中极为耀眼的思想。在第三部《树火》中,英惠不仅不再吃肉,还决定将自己变成一棵树,这是赎罪的极端,也同时成为反抗的极端。这不是韩江第一次写到类似的情节,早年的小说《植物妻子》讲述了痛恨城市生活的妻子变作一株植物的故事,或可视作韩江探索女性身体表达的起点。出现于《素食者》中的主题,如家庭隐形暴力,城市与自然的对立,在《植物妻子》中已被清晰呈现。但相较于后者中若隐若现的冲突与压抑,《素食者》中的英惠显然在更具自主性地实践着自己的信念,即肉身赎罪者。同时,《素食者》也扩展了《植物妻子》中相对单一的人物关系,形成了更具体而剧烈的冲突。例如英惠与姐夫,英惠与姐姐。
《素食者》结尾,英惠并没有获得出路。但它却召唤出一种真正的爱的尊严:与英惠在根本上分享着同样的女性身份的姐姐,成为唯一试着理解英惠的人,而这同样不是深思熟虑的结果,是爱的结果。在布克奖致辞中,韩江提及《素食者》的写作初衷:“我在写作时,经常会思考这些问题:人类的暴力能达到什么程度;如何界定理智和疯狂;我们能在多大程度上理解别人。我希望《素食者》可以回答我的这些问题。我想通过《素食者》刻画一个誓死不愿加入人类群体的女性。”韩江的确出色地完成了这一表达。我们视《素食者》为女性本文,也同样是在性别压抑之中寻求摆脱暴力的出口。以自我的赎罪,以最深的联结,以一颗植物般的、清白无辜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