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窗，外面的路灯在窗的护栏上映出黄色的光，那光再将窗的影子投影在房间的一面白墙上，那样的光影，构成了淳一熟悉的夜，澄海这座城的夜。

这样的夜里有各种的声音，那不是嘈杂，让你不舒服的声音，而是只有在这样静谧的夜里独有的声音。有蟋蟀或者不知名的昆虫发出声鸣，有偶尔晚间航班传来的轰鸣声，有汽车引擎的声音，有不远处澄江河流的声音，也有夜里还未睡的人，在楼下的街道走动的声音。这样的声音，这样的夜色让淳一睡得安稳，睡得踏实。

虽然已经立秋，但天气还是很闷热。淳一洗完澡，抱起笔记本，敲打这些文字，将他自己与这座城的记忆化为文字记录下来。

时间回到七年前，2013年。淳一从一个不知名的小镇考到这所市里的省重点高中。这算是淳一人生中一个最重要的转折点，淳一大部分初中的朋友同学都留在了距离他们小镇四十公里外的县城高中。但县城高中教育质量不好，到底好不好，淳一也不知道。他只记得一些传说，来自初中物理老师的口中，比如上课期间一群人还围在一起喝酒，经常有人打架，并且丢掉性命都有。这些未经证实的事情，让淳一以及他的家人，都不愿意，让他来这样的中学。

淳一的父母都是务农打工为生，在时代的浪潮里，从已前的只知道种地，总是为了地界与一些很小的事情，与邻居妯娌都闹得很不愉快，到后来父母出去打工赚钱，这些经历构成了淳一的童年与成长史。

淳一性格内向腼腆，小时候特别爱哭，时常被小伙伴与大人认作是女孩子，不光性格像，长得也很像，漂亮的大眼睛，白皙的脸庞，长得很是秀气。所以虽然性格如此，但也不至于遭受同伴们得欺负，甚至在女生间，还有许多好友，有愿意为他织围巾的，有调戏他的女汉子。

虽然父母时常不在身边，但淳一小时候的日子并不孤单，有许多同村玩伴。经常相约去山上找野果吃，去山溪里找螃蟹抓，以至于淳一多年后，也无法忘记那些山野间玩耍的记忆，甚至觉得就应做一个山村野夫才好，在钢筋水泥的城市里，让他感到胸闷，浊气无法排出。

在中考后，淳一自然来到了澄海这座城市，离他的家乡，接近300公里 。后来看，也不是很远，但对于当时的淳一来说，这样的距离真的是很远了，他也是第一次离开生他与养育他的小镇，眼睛里充满了好奇，对于大城市的一切都有无限的想象。

在高中的三年，很多记忆，淳一都模糊不清了，现在去回忆，只还能记得来报名时的那个夏天，学校里栀子花开，一种浓郁的花香扑鼻而来，淳一如今还曾记得那样的味道。后来，关于高中许多的记忆总是与那样的花香所交缠在一起。

学校是坐落在一个山坡上的，山的周围是民居，山的脚下曾经还有个武警部队的营区，但后来迁走了。在山的中途有一个奇怪的学校，一会名字是艺术培训，一会又是野营区，不知道那学校里面到底是什么，再继续往上走，就到了学校。学校的位置就在xx路公交车的终点站，相应的站台名字也就是这所高中——澄海高级中学。

这是澄海市数一数二的高中，有过许多荣誉，也是本市学生梦寐以求，想要去的学校。淳一很幸运，以不错的成绩来到这里，开启了高中生涯，谁也想象不到，后续结局会是那样。

学校的大门口是一个具有坡度，且有些破烂的空地。本以为毕业之后，那会重新修整，但几年过去，再回到学校，并没有什么变化，还是那样。但学校的面貌变得很多，变得更加漂亮，那几栋毕业时还在建设的楼也已经修好了，并且各项功能都开始投入使用了。

但有些还是没变，那栋老旧的教务综合楼，以前曾在里面做过实验，当过宿舍用。还有综合楼旁边的樱花树，每年樱花盛开时，那棵树周围总是会有许多人在那里拍照，然后上传到社交网络上，去年樱花盛开的时候，淳一还曾在网络上看到高中语文老师拍的视频，有许多曾经的高中同学转发。然后还有那呈45度角的学校主干道。

第一次来到学校，便朝着主干道方向望去，干道的尽头是天空的留白，黄昏时，能看见那尽头的夕阳，和被夕阳所晕染的晚霞。那是淳一最喜欢的景象，光线将人影拉长，让记忆在光线的明暗间，若隐若现。

高中的生活是紧凑的，是由各种课程，考试所拼凑的，也是由栀子花香，学校的操场，篮球，同学嬉笑身影作为底色的。当然，在这底色之上，或多或少都有些属于个人的明亮的印迹。那样的印迹很淡，淡得如同消融在底色中一般。但当底色随着高考结束而消散，那明亮的印迹却留了下来。

而淳一这样的印迹，便是那不知名的女孩。他们总是在楼梯的转角相遇，他们总是互相注视对方，然后为了避免尴尬，默契地擦肩而过。由于遇见的太多次，他们已经熟悉了彼此的背影，熟悉了眼神的对视。但他们终究未曾对彼此说出过那句：同学，你好，请问你叫什么名字。

也许因为淳一天生害羞腼腆，总是不敢靠近，虽然彼此有过许多交集，但也只是：同学，帮忙递一根筷子。或者在开运动会时，在远处注视着她。始终无法逾越到更进一步。

在面对高考，面对铺天盖地的试卷，面对不够用的时间。他们早已经麻木了，麻木地，机械地做着一张又一张的试卷。他们即使青春年少，即使拥有耗不完的精力，但高考却压榨掉了所有。只能将那份悸动，那份属于这个年华的喜欢，放在心底，未曾言说。

淳一时常躲入城市的街角，在街头徘徊，在书店游荡，他喜欢这座城市雨后的街道，雨后的空气。那样的阴雨天让他自己感到舒适，感到放松，感到能呼吸到这座城的味道，感到自己的压抑可以与这种城分享，然后在细雨中消散。

第一次高考结束了，淳一没能考上大学。最后一次见到她，是在毕业后，大家搬运行李，离开校园时，她推着行李箱往校门口方向走去。淳一只是远远看向她的那一刻，她也回头，看向了淳一。如同他们那么多次相遇一样，那样熟悉的眼神，没有聚焦点，好像是看他，又好像是在看别的东西。

淳一想要问她的名字，想要知道她会去哪里，想要知道，他们是否还会再见，他有太多问题想要问她。但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自己的视线尽头，淳一也没能有勇气去追上她，把想对她说的话，亲自告诉她，他承认当时的自己是那样懦弱胆小，那样犹豫不决。

但多年之后，他释怀了。因为明白有些事情只要这样就好，过多地接近，只会让一切面目全非。错过是一种遗憾，但一定不是不好。因为太无常，就留下这样一段淡淡的美好记忆，也挺好。他站在原地，朝着视线消失的地方注视着，不知过了多久，不知那时自己在心中想着什么，他已经忘了，他只记得那样站在那里的，一直站着。

淳一在经历完一个短暂暑假后，开始了复读。那段时间的他背负着复读的压力，在同龄人都已经开始上大学了，而自己却无学可上，他害怕别人的询问，害怕别人异样的眼光，他总是躲着，避免与他人的接触。

本来就天生性格内向腼腆，在这样的打击下，更是变得有些孤僻，一心只想要从新证明自己，从新去考上大学。

进入复读的学校，那正值八月，那时是很热的。每天不停地学习，想要考一个好大学，那成了淳一唯一的目标。

在复读的教室里，坐在他后面的女孩，总是会有许多问题问他，淳一不是擅长拒绝的人，她问，他就答。在一问一答之间，关系变得亲密起来，周围同学也开始起哄。后来，很快他们成了同桌，他们有更多时间在一起，他变得好像只有她一个朋友。他们一起在周末出去放松，一起吃饭，然后送她回家。

在那样的时间阶段里，淳一说不清楚，这是爱，还是仅仅只是彼此想要一个依靠，在高考的压力下，能并肩前行。但他也没拒绝，接受这个女孩，给予他的安慰与温暖。虽然淳一从小到大，身边总是有许多喜欢他的女孩，但也许因为那个阶段，谈恋爱是禁忌，彼此也就停留在暧昧的阶段，就停了。或也许是淳一的不主动，看不见那些女孩的示好。但实质上，淳一是一个缺爱的人，他渴望爱，渴望女性的拥抱，但是从小乖小孩，与自卑的性格，让他不敢去爱，不敢奢求能得到爱。即使他感受到了别人的示好，也选择看不见，或者不相信，除非那个女孩，能主动明白地向他表白。

所以对于这个女孩，淳一没想到他们会发展成之后的关系，而这段关系，也让淳一痛苦悲伤过，选择忘记与不愿再谈起。

这个女孩，长得纤小可爱，是淳一喜欢的类型，并且留着长发及腰的头发，一双像狐狸媚人的眼睛，性格外向开朗，皮肤很白，当淳一盯着他看时，那白皙的脸会逐渐透着红晕，晚霞透过教室窗户，洒在她的脸上。淳一看着她，嘴中讲述的解题过程，已经丧失逻辑，吞吞吐吐，被她的美所震撼，想要亲吻她那白里透红的脸颊，与纤薄的红唇。

在一次送她回家的公交上，淳一不知是故意，还是意外，由于公交车的晃荡，在伸手帮她关闭窗户时，不小心嘴唇触碰到了她的脸颊。那一刻，时间如同凝固了一般，四目相对，长长的睫毛在彼此眼睛里，不断闪烁，脸上的红晕，瞬间布满了整张脸颊。在后来，他们去了公园，在公园里，淳一又再次吻了她的唇，只是浅浅地接触到而已。淳一没有吻过女孩，也许是人的本能，唇齿交接，彼此吸吮着对方的舌尖，高挺的鼻尖在左右脸颊蹭动。耳边的秋日虫鸣鸟叫，如同优美背景音乐，在这样的气氛里，此起彼伏地想起 ，然后从此之后，他们成为了情侣。

虽然没有对外宣称，他们也没有形式上的告白，但我们做了情侣间，所做的所有事，他们彼此陪伴，互道晚安，时时刻刻联系着彼此，他们珍惜在一起的时间，也有吵闹，也有冷战，但过后，却是更加地在乎彼此。

她有撒娇可爱的一面，也有泼辣任性的一面。她总是让淳一看不透，却又让他一点点痴迷于她。淳一喜欢她的爱恨分明，她的不可捉摸的情绪，她的才情，她欣赏溺爱自己的眼神。她成为他真正与这座澄海市产生联系的链结。

他们总是最晚离开教室，总是寻找属于他们两个的世界，在晚自习之后，在不大操场走许多圈，直到临近查寝的时间，在灯光照不到的地方拥吻告别。

在周末的下午，其他同学都已经放假回家，他们还在一起讨论数学试卷。更多是他在给她讲解。淳一很怀念那样的下午，窗外黄昏的阳光洒进教室，洒在她白皙的脸上，闻着她的味道，那是一种说不出来属于她的气息，那样的气息诱惑着他靠近她，想要把那种气息吃进嘴里，感受它的味道。

她白皙的脸颊透着红晕，小而精巧的鼻子，单薄的嘴唇，似狐狸一样的眼睛。在她身上，他感受到的不是美，而是一种强烈的吸引，那种吸引，让他自己不断陷落，陷落在了只有他和她的世界里。

那样的世界，他排斥一切的打扰，警惕可能的破坏者。他在亲密关系里变得敏感，变得自私，变得专横。淳一越来越喜欢对她说：你是我的。这似乎是一句情话，又好似自己捍卫这个世界的宣誓。

但最后，淳一还是离开了那座城。他在这座城待了四年，有许多人与事的纠葛，有许多幸福快乐的时光，也有许多让人在夜里独自啜泣的悲伤。

第一次的离开，夹杂着太多复杂的情绪。淳一看着车厢缓缓移动，看着城市越来越远，但期待中的那个人没来，或许他与她永远不可能再见了。

他与她仅有的联系便是这座城，如今，便要离开了。离开了这座城，与她有关的一切联系也都不在了。淳一看着窗外的铁轨移动地越来越快，直至把那座城，与有关那座城的记忆，全部推移，推移到消失不见。

淳一逐渐感到脑袋空白，那些所有与之有关的记忆，随着物理距离的加大，而被抽离。

淳一来到新的城市，这座城市有着古老的文化，是一个距离澄海市，有着一千公里的地方。淳一希望能在这里，忘记那座城，忘记一切，开始新的生活。

热，饮食的清淡，天亮得总是很早，空气中总是湿润粘稠的，这是淳一初到，对于这座城的印象。淳一喜欢这里的天，总是蓝的，喜欢这里的热，因为他自己是害怕冷的，喜欢这里的晚霞，以及这里遇见的不同的人。

但每个晚上却是难以入眠，总是会不经意想起那座城，那座城有关的记忆，与有关她的记忆。那些在一起的画面，那些阴雨天的城市街头，他们彼此微笑的样子……那样的记忆越控制自己不去想，越是不断浮现，感到一阵酸楚，感到眼角的湿润，感到心一阵阵撕痛。

他以为离开会是一种解脱，会是一种逃离，但实际却让那些记忆，有关城，有关她的，更加刻骨铭心。

他逐渐感到自己如局外人般，驻留在这座陌生的城，即使已经生活了很久，已经适应了这里的天气，这里的饮食，这里的人际关系。但心中总是一片空白，总是有所缺失。

他开始厌倦这里的生活，不想听课，不想参加学校活动，也不想融入各种圈子，这里一切的人与事，都好像过客一般，无法在心中停留，哪怕片刻都做不到。而那座自己想要忘掉的城，却始终在记忆深处，越来越明晰，越来越不可磨灭，那些记忆总是不时地浮现在自己脑海里，挥之不去。

在这座城里的大学，淳一学会了应付，应付生活，应付学业，应付一切琐事。他总是躲在图书馆里，书店里，咖啡厅里，无人的角落，莫名的忧伤，莫名的疲惫与压抑，而这些疲惫与压抑，这座城无法帮自己消解，只会不断地加剧。阅读成了他唯一的乐趣。他总是在这些角落去一本本地读书，去把那些纠缠我的记忆情绪写出来。

淳一总是骑着自己的车，到那海边，看着潮起潮落，看着渔船出海，看着湛蓝天空，任由湿润的海风拍打在脸上。

他也学会了抽烟，一支又一支的抽。淳一很迷茫，也很无助，他不知道自己未来该怎么办，他是被过去所缠绕的人，以为到了几千公里外的城市，就能没有了这些记忆的缠绕，但他错了，他被缠得更紧了。

几年过后，淳一回到了这座熟悉的城。当航班快要降落时，他从迷糊中醒来，俯看高空下面的城市，那些高楼，那些灯光车流，和边缘处的村庄农舍，以及在远处的高山丘陵。那些熟悉的记忆，那些与这座城有关的一切全部涌来。关于那在这座城待的四年，所有的记忆都在脑海里一帧帧浮现。

多年前，独自远离小镇，来到这座城市的少年，被那晚霞与夕阳的美所震撼，留在了这座城。初次的悸动、未知名的女孩、以及两次高考，所带来的疲惫，带来的煎熬。还有她，那个让他自己真正和这座城产生联系的她，以及这几年，离开这座城，被这里的记忆所缠绕，在每晚夜深人静时的啜泣。这一帧帧，这一幕幕，如同电影画卷一般，在脑海中，被放映。

淳一没有痛苦，没有悲伤。而是一种难以言说的，复杂的情绪。

他去了那些常在记忆里出现的地方，那些街道，那些小吃店家，那些旧书摊……

走着、走着、泪痕开始在脸上遍布。他没有情绪的波澜，只是不自知的流泪。也许尝试不要逃避，尝试接受与这座城的过往，才能让淳一真正重新开始，不再被记忆缠绕，不再生活在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