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鄒頌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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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後葬儀師談執骨的藝術

鄒頌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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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初夏的一個早上,我來到和合石墳場的山腳,找到煒晉石廠第三代傳人鍾家樂。這位官仔骨骨的年輕葬儀師,幽默風趣,才剛打招呼不久,我就獲贈一份小巧但很有重量的墳地號碼碑作手信。「沙嶺的號碼碑也是我們做的,這是做多了的,可以做紙鎮。」幸好我也是百無禁忌的人,不過現在閱讀書寫都已用手機和電腦,家中真的沒那麼多紙要鎮,如今這塊小石碑,變成我家中的書立。
八十後葬儀師鍾家樂認為為先人執骨,是一種藝術。

執骨與遷葬源於走難

說回和合石,找到鍾家樂,是因為剛好工作上有一項目,要追蹤一些本地金塔的來歷,結果,這位八十後禮儀師給我上了一課香港華人殯葬風俗史。

鍾家樂自小跟長輩通山跑,他中學時代的暑期工,不是去快餐店做侍應或在辦公室當office boy那麼普通,而是跟家族經營的石廠中的殯葬師傅上山「執骨」,由中二做到中五出國念書。他憶述:「我第一次執骨時以為自己會害怕,但是打開棺蓋那刻,就是一副骸骨躺在那裡而已。如此近距離看到一副骨殖是一種學習,我覺得很興奮,注定要做這行。」

華人愛土葬,東晉郭璞所著的《葬經》,是一部尋覓風水葬地的指南。古代中原地大物博,風水地多,甚少要起骨遷葬,祖先通常在子嗣居住地點的不遠處入土為安。但隨著戰亂頻生,魏晉南北朝、五代十國、元明清時期的幾次士族大遷徙,二次葬就開始普遍。香港史學會總監鄧家宙是研究喪葬歷史的專家,他指出:「古人盡孝,父母死後就葬在居住地附近,定時祭祖,沒有遷葬的風俗。但後來需要走難,即使很久以前的祖先無法帶走,但自己為父母所生,沒有留下父母的道理,於是一定要帶同父母的遺體離開,把骨殖裝進金塔內運走。如果翻查香港元朗錦田鄧氏家族的歷史,可看到他們的始祖來到香港後曾回到江西,起回祖先的金塔送到香港這段歷史。」

執骨「靈異事件」

在當今的香港,除了新界原居民,土葬人人有限期,十年後就要被起身被執骨。不過鍾家樂說,就算沒有這些法律規定,不同族裔也會因應其傳統而要起骨。「例如潮州人和客家人,會把先人的骨執出來『透氣』,再進金塔『坐返正』,對先人雖死猶生。也有些新界原居民,因風水堪輿原因,每十年要執骨轉向。」

說到風水,鍾家樂也遇上數次「靈異事件」。「有一次我到元朗執原居民山墳,找了一整天也找不到棺木。那山墳不大,就一個十尺羅圈。我們用盡氣力拆了整個地台,連後面也拆了,挖得很深,仍找不到。然後我們問主人家為何如此,但對方也對眼前光景摸不著頭腦。到了黃昏,我們打算收隊離開之時,在兩個羅圈之間敲到『轟轟』聲,是木頭的聲音,原來棺木葬了在墳墓旁邊。主人家很生氣,但可以對誰生氣呢?是風水師還是造墓的人?他們很感謝我們最終找到了。那次真的辛苦,滿身是泥,比平常挖的洞大幾倍。」所以,如果信風水,不單要找對的風水師,還要找好的造墓師傅。

化體的顏色,多少也反映先人生前有什麼病痛。

化與不化 看生前造化

開墓就是要執骨,在香港,入土滿五年就可以起回骨殖。然而,鍾家樂說,五年根本很難「化」。「遺體不化有很多原因,蓋棺前在棺木裡放得太多東西,令棺木形成真空狀態,尤其潮州人,他們會在裡面放大量金陪葬,很難滋生細菌,蛇蟲鼠蟻難以進入,遺體想化也難。此外,先人生前曾注射防腐針,或服食太多藥物,那些化學物質留在內臟,胃酸無法分解,令內臟產生保護性,也令遺體很難化。我小時候就曾執過一個需要整個內臟拿出來的遺體。」

民間傳說中有「養屍地」,葬在此地的先人肉身不會腐化,有些更幾百年不朽。鍾家樂見怪不怪:「就算在香港,十多二十年未化的也有,棺木材質太好是原因之一。我曾見過葬銅棺的,一打開,整個人還在,很過癮。」

人死唔化,可以怎辦?執骨師傅不單要執骨埶得好,還要洗靚副骨。「就用清水洗,某些四五邑人,會在棺木旁邊準備白布,將自己父母的骨殖執起,放在白布上,然後拿九江雙蒸酒洗骨。當然我們不建議這樣,尤其是幫女性洗骨,因為曾生育的女性骨質密度較低,如果有骨質疏鬆,再用酒精清洗,一捏就爛掉,變成粉或碎片。」

哪骨是如何執的?從前,負責執骨的是家屬自己,而且都是徒手執骨。就算是現今一些老師傳,也不一定會戴手套,很多人覺得這樣不衛生,但鍾家樂指出,這裡有一個謬誤:「以前一來坊間沒有手術用的膠手套;二來執骨就是要分辨得到哪些是骨頭,哪些是泥土木碎,這要徒手摸過才知道。人體的骨殖並非只有206塊,我們每人的數量都不一樣,假設曾經扭傷、長骨刺,經過十年八年,那塊骨頭被擠出來之後跌在某處,變成額外的小骨頭,我們能執的就會執,徒手是最能保證執得齊全的做法,也是最尊重先人的做法。」

老師傅徒手示範執骨。

消逝中的殯葬習俗

鍾家樂也強調,執骨是一門藝術,藝術沒有所謂哪一家最正宗,每位師傅有自己的特色和處理手法。總之起骨執骨後,骨殖在金塔內,是安詳的抱膝姿態,猶如母胎內的嬰兒,有生生死死循環不息的意味。

雖然沒有所謂正宗,但大多數執骨師傅也會「由頭執到落腳」或「由腳執返上頭」。「此外,有些師傅認為膝蓋和鎖骨(俗稱「擔挑骨」)最為重要,因為人有膝蓋才能走路,有擔挑骨才能幹活(因從前的人多要挑著擔挑工作),所以會先執『菠蘿蓋』和一雙鎖骨。」但是在廿一世紀,食物環境衛生署的條例要求執骨師傅需要獨立拿起大腿骨、盆骨和胸骨給幫辦檢驗,證明是化體才可以繼續執骨,所以某程度也破壞了原有的處理手法。

說到這裡,鍾家樂慨嘆:「我這一代已經是見證傳統喪葬習俗的最後一代。現在做喪事,好多人一切從簡,習俗自然會消逝。在2010年時我仍見到用生雞做喪事儀式,之後也沒再見過了。葬位又稱為龍穴,用生雞血祭土地、旺冢、福蔭後人、幫葬位灑淨。以前的水上人會用生鵝過河,現在用紙紮鵝,原有的儀式已沒有了,一來是成本問題,二來未必找到懂得主持儀式的人,三來禽畜受禽流感條例限制,還有,就是現在喪禮大幅簡化,大部份人對先人情感降低。我們的下一代亦不會重視這些傳統,我很感恩能親眼見證這些儀式。」

原文載於2020年8月號《信報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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