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朵拉的檔案之六|荷蘭庭:檔案館與博物館之間(讓愛發電第二季)

Nakao Ek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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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否說說國家檔案館和城市檔案館的職能區別?」
「國家檔案館是國家的檔案館,城市檔案館是城市的檔案館。」
「這不等於沒說嗎?」
「千言萬語,怎會沒說?」
「那就麻煩你展開這千言萬語。」
「嗯,城市何其多,要展開話題,就從多德雷赫說起吧。」

今次內容概要
多德雷赫:五水環繞的島嶼,停火期間的老城
宗教戰爭年代:海牙政變、多特會議、斬首與囚禁
荷蘭庭:世紀末的老修院與新世紀的博物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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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水環繞的島嶼,停火期間的老城

乍看之下,多德雷赫(Dordrecht)就像荷蘭其他的中型城市,有保存良好的舊城區、磚造建築和無處不在的運河,約十二萬的城市人口足以維持一定的繁華,同時也不顯得擁擠喧囂。不過這平凡樣貌只是今朝,城市的昨日風華遠過於此。多德雷赫是兩荷蘭省最古老的城市,實際上是個五水環繞的島嶼,享有水利與航運之便,自中世紀以來就是個四通八達的繁華所在。

在舊城區這一帶,今天的多德雷赫與十七世紀並沒有多少不同。多德雷赫大教堂自 1470 年建成以來一直矗立老馬斯河畔,看望風中波瀾微興的綠色河水,和繫在碼頭的大小船隻,想來在我們的故事要訴說的這一天,1618 年 8 月 29 日,大教堂邊應該也是這般風貌。盛夏已過,雖然晴空不變,但確實一天一天的轉涼了。

若是從 1568 年起兵反叛起算,到這個時間點上,低地各省投入獨立戰爭已經超過四十年了,雖說後見之明告訴我們,他們還要繼續戰爭等長的時間。而在 1618 年的這個時候,低地省份算是相對平靜,因為低地國在荷蘭執政奧登巴涅菲的主導下,於 1609 年和西班牙王室簽訂了十二年停火協定,雙方得以各自喘息。

下圖為 1565 年的多德雷赫地圖,顯示被水道環繞的多德雷赫島。地圖現藏於荷蘭國家檔案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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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如 1618 年 8 月 29 日這一天,多德雷赫有個熟知歐陸一筆爛帳的外來遊人,想必會把握這暫時的安寧,好好遊歷老城,因為這些年來荷蘭謠言四起,說奧倫治親王莫里斯拿騷恐怕將要出手對付奧登巴涅菲,誰知道安靜能有幾日?盡人皆知親王向來主張把西班牙勢力徹底趕出低地國,從來不樂見雙方停火,此外親王遵奉嚴格的喀爾文派教義,對於奧登巴涅菲那些萊登神學院派主張的亞美尼抗辯理論委實難以容忍。這兩派的教義詮釋勢同水火,甚至釀成暴力衝突,顯然無法長此以往,現在人們都在談論尼德蘭改宗教會將要為此舉行教會會議,據說地點就在多德雷赫,可能因為上一次的教會會議(1578)也在多德雷赫舉行吧。

遊人離開水畔的大教堂,轉向島內,在城市裡四處閒逛。他聽說多德雷赫也是荷蘭的印刷重鎮,若是能夠找到一兩家印刷廠,他倒想要入內參觀,半日下來卻不得其門而入,多少有些沮喪,直至偶然來到一座不起眼的修院建築前,並意識到這就是傳說中 1572 年那場祕密集會的地點。

在 1618 年的這個時候回想,1572 也算得上是個遙遠的年頭。在那之前四年(1568),荷蘭各城市起兵反抗西班牙人的重稅與宗教箝制,但這武裝活動並沒有統一的指揮中心,自治的城市各行其是。為了鞏固彼此,各城市在這一年派出代表,到荷蘭最古老的多德雷赫城祕密集會,結成「多德雷赫同盟」,並選舉奧倫治親王威廉一世為執政官。

下圖就是 1572 年祕密集會的地點,是一座中世紀的修道院,後來被改革教會由天主教會手中沒收。這樣的建築在荷蘭很常見,被稱為「」,因為都有著幾棟房屋共享的中庭。而這個深具歷史意義的庭則因為是多德雷赫同盟結成之地,後來被賦予「荷蘭庭」的美名。在這裡被選為執政的奧倫治親王威廉一世是獨立戰爭的靈魂人物,現在被荷蘭人稱為「祖國之父」。
Centrum Dordrecht

遊人穿過不起眼的門戶,走入一個開闊的中庭。可以想見 1572 年的城市代表們在這隱秘地點聚會,並且簽下一紙同盟誓書的情景。那是造反城市的第一次結盟,之後還會經歷其他的政治整合,原本被西班牙統治的七個低地省份才終於在 1581 年通過《誓絕法案》,不再承認西班牙國王為他們的合法君主,同時宣佈成立低地七省聯合共和國

新獨立的共和國不僅陷入苦戰,還在 1584 年遭到威廉一世在台夫特遭人刺殺的打擊。慘酷的戰火一直延續到 1609 年簽訂十二年停火協定為止。想到主導停火協定的奧登巴涅菲,遊人又想起資深執政身邊的那位法學家,葛羅休斯。據說簽訂協停火協議那年出版的小冊子《海洋自由》正是出自葛羅休斯的手筆,如今此人領著鹿特丹領俸諮議的頭銜,在荷蘭的政治中心海牙可忙著呢。他本來就是出身萊頓大學的神學家、法學家,在教義解釋上自然屬於亞美尼抗辯派,和奧倫治親王莫里斯拿騷不睦,今年烏特勒支省派往海牙謁見親王的代表還曾遭到葛羅休斯的阻撓,據說令親王非常不滿。

海牙政變、多特會議、斬首與囚禁

遊人帶著敬畏之心離開那座中世紀修道院,期待著傳聞中的第二次多特會議能夠早日舉行。聽說教會有意在這次會議上就聖經翻譯工作有所定奪。此時此刻的荷蘭文還沒有統一的書寫,若是確定要翻譯聖經,想必得先制定書寫標準,那可是荷蘭史上一等一的大事,想來葛羅休斯作為出色的神學家,也一定會參與這場會議,以他無人能及的口才辯論教義,以精湛的語文造詣貢獻翻譯吧。

遊人所不知道的是,就在他滿腦子胡思亂想的時候,海牙內廷發生了驚人的政變。在奧倫治親王莫里斯拿騷的安排之下,奧登巴涅菲、葛羅休斯和他們的另一名政治盟友霍何貝茲遭到誘捕,罪名是叛國

這一年 11 月,尼德蘭改宗教會果然在多德雷赫大教堂舉辦了第二次多特會議,尼德蘭各教派的代表參與之外,還有多個外國的改革教派代表參與,連英格蘭和蘇格蘭都有代表渡海而來。身繫囹圄的神學家葛羅休斯當然沒能與會,而且他是否與會也不重要。關於這場宗教會議的流言蜚語早在會議開始之前就傳遍了荷蘭。所謂各方辯論教義的解釋,如救贖是否早已預定,人在世俗之身是否還保有一絲神恩等等,據說都只是檯面議程,實則結論早已確定。

下圖為在多德雷赫大教堂舉行的第二次多特會議,不僅是國家級的教會會議,還是一場國際級的集會,要解決新教內部的教義紛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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亞美尼抗辯派將被駁斥不予採信,也不會受到寬容,這一派人在政壇上會被徹底翦除。莫里斯拿騷或許不敢對葛羅休斯痛下殺手,但他沒有放過年逾七十的老執政奧登巴涅菲。被捕隔年 5 月 13 日,春光爛漫時分,老人在海牙內庭被斬首示眾,臨終遺言是:「人們,不要相信我叛國。我一直誠心虔敬,良善愛國,我也將以這身份死去。」

葛羅休斯跟奧登巴涅菲一樣,對建國滿懷熱情。他以自己的才智為新成立的共和國貢獻了寶貴的「海洋自由」理論,聯合東印度公司因而能夠包攬東印度眩人眼目的財富,並將之投注在獨立戰爭,孰料他所愛的國家如今竟然指責他叛國。他也是個追求寬容的神學家,因為共和國的誕生就是為了反抗宗教箝制,如今奧倫治親王將他下獄,代表著低地國已經背棄了當初追求的宗教寬容。被判處「永恆的監禁」之後,被押往路浮堡的水路上,作為神學家和法學家的葛羅休斯內心痛苦可想而知。

葛羅休斯越獄成功逃往巴黎的 1621 年,十二年停火協定終了,沒有了奧登巴涅菲和葛羅休斯等人的阻撓,低地國在奧倫治親王的領導下再度投入對抗西班牙的戰爭。逃離路浮堡三年後,葛羅休斯於 1625 年在巴黎出版《論戰爭與和平法》,莫里斯拿騷也在這一年來到人生終點。這兩人的命運彷彿是在嘲弄彼此。當然,1618 年造訪多德雷赫的遊人不會知道這些,但即使在那個當下,荷蘭政壇之詭譎險惡也已經瞞不住不相干的路人。

四百年就這樣過去了。曾經舉辦過教會會議的多德雷赫大教堂依舊矗立老馬斯河岸,更早之前曾充作革命份子祕密集會地點的修道院也還靜立安寧的舊城區,並且因為這曾經的集會與同盟,而在上個世紀獲得「荷蘭庭」的美名。

Which Museum

世紀末的荷蘭庭與新世紀的博物館

到了上個世紀末的 1999 年,多德雷赫城市檔案館來了新館長,聽說荷蘭庭只偶爾被用來舉辦會議或活動,更多時候閒置無用,讓市政府頗感頭痛,就「以荷蘭庭的歷史重要性為考慮基礎」,就這個場所的可能用途提出了建議。建議簡單明瞭,要點有二:第一,把荷蘭庭闢為博物館,設置與荷蘭庭和多德雷赫歷史有關的展覽;第二,把城市檔案館遷址到荷蘭庭。

這位新上任的館長就是我們的檔案學家燕鴴什。他說:「我想把檔案館搬過去,在那裡上班感覺多好呢。後來市政府果然採納我的建議。問題是他們東摸西摸,動作實在太慢,等到十年後決策確定,我已經離開多德雷赫城市檔案館,換工作到海牙的國家檔案館了。結果我一天也沒在荷蘭庭工作過。」

雖然在荷蘭庭上班的願望沒能實現,城市檔案館畢竟是搬過去了,與如今與荷蘭庭博物館分享這充滿歷史感的空間。荷蘭庭博物館也是個很好的例子,將抽象的「國家」概念,落實到人們可以實際體驗的空間,具體演示「地方以外沒有國家」的宣稱。燕鴴什說:

「我們要往哪裡尋找建國的歷史?當然,國家檔案館裡保存了大量十六七世紀的文件,但是對一般民眾來說,怎樣能夠對『建國』有一個現實的感受呢?我想這就非得落實到地方不可。1572 年荷蘭各城市的代表們在多德雷赫集會,於是多德雷赫是一個任何人都可以輕易獲得體驗的地點。同樣的,大家可以去台夫特的王庭博物館,當年那是奧倫治親王威廉一世的住所,也是 1584 年他被刺殺的地點,牆上的彈孔都還完好的保留著。另外,萊頓大學是革命年代荷蘭的第一所新教大學,是當年新教徒和信奉天主教的西班牙人在知識上較勁的場域,葛羅休斯不就是萊頓培育出來的人才嗎?西班牙人在他筆下吃的虧,恐怕不小於在戰場上和威廉一世的對峙。」

下圖為荷蘭庭博物館內的一間展覽室,右側牆面所展示的正是描述第二次多特會議的繪畫。
Historiek

不過,光是有個滿載歷史的空間,還不足以讓荷蘭庭成為一座博物館,因此燕鴴什在最初的提案中建議,將多德雷赫城市檔案館的一部分館藏轉移給未來的荷蘭庭博物館。這一部份的館藏就跟先前提到的多特會議有關。燕鴴什解釋:

「第二次多特會議做成翻譯聖經的決定,並且獲得國家的資助,因此這個譯本也稱為『國家譯本』,是第一次以國家的力量統一荷蘭文的書寫,這對正在為獨立而戰鬥的低地國而言當然極為重要。這個譯本於 1637 年在多德雷赫出版,一方面因為當初的會議在此舉行,另一方面則因為多德雷赫是當時荷蘭印刷業的重鎮。」

下圖為 1637 年在多德雷赫出版的聖經「國家譯本」,是第一本荷蘭文聖經,也是荷蘭人首度嘗試書寫的整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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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聖經,」燕鴴什一笑,「最後如我所建議的,由多德雷赫城市檔案館移轉給荷蘭庭博物館了。現在你買票進博物館就可以看到這些聖經,可不比乾放在檔案庫裡有意義得多嗎?」

不過,燕鴴什從最初發想者的角度來觀察,認為荷蘭庭博物館運作得並不如他當初的期望。根據去年南荷蘭省《每日公報》的報導,荷蘭庭博物館的目標是每年四萬人次的訪客,但長年以來到訪人次連一半都不到,而專家的評估認為,博物館太過成人取向,對年輕族群來說吸引力不足,此外博物館的環境設計本身也不夠親切,為此多德雷赫市府頂著議會的批評,決定再投入五十萬歐元進行翻修和改善,希望能讓訪客數提高到每年三萬人次。

「博物館怎麼設計就不是我們檔案學家的專業了。」燕鴴什聳肩,「我想博物館方面可能對那段歷史沒有深刻的體會,所以沒能對訪客講出一個吸引人的好故事,雖說我不管怎麼想,都覺得這段歷史相當吸引人。我們剛剛講的這一段故事應該不算太差吧。」

下圖是荷蘭庭博物館的地下部分,建築的本身也相當可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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確實,圍繞著多德雷赫城、大教堂與荷蘭庭發生的一切,是宗教戰爭年代風雲變幻的故事,燕鴴什只能惋惜一個好點子沒被善加利用,並期望博物館整頓之後,可以不辜負當初城市檔案館轉移的那許多珍貴史料。不過就在我們訪談進行當中,燕鴴什上網一查,赫然發覺多德雷赫市竟然將荷蘭庭改名為尼德蘭庭。這一點讓出身布拉邦省的檔案學家立刻火冒三丈,氣得都不想受訪了。

「荷蘭是荷蘭,尼德蘭是尼德蘭。荷蘭只是尼德蘭的一個省——現在是兩個省,北荷蘭省和南荷蘭省。雖然歷史上外人都有以偏概全、以荷蘭指稱全尼德蘭的習慣,但當年多德雷赫祕密會議的這個地方後來被稱為荷蘭庭,正是因為當初在這裡集會的是荷蘭各城市的代表,沒有其他省份的參與,要等到 1581 年通過《誓絕法案》,尼德蘭(低地)七省聯合共和國成立,才有作為一個國家的尼德蘭可言。把荷蘭庭改稱尼德蘭庭,意思是荷蘭就足以代表全尼德蘭,再次顯示荷蘭人的傲慢。他們老是認為自己就代表了尼德蘭所有人!」

「也許這是他們想要吸引更多遊客的手段之一。」我善意的揣測。

「吸引遊客也不能歪曲歷史啊!本來我想祝福他們整頓成功,讓更多人樂於去參觀,多了解這一段歷史,現在他們最好⋯⋯」燕鴴什一臉氣憤的說到這裡,突然停頓下來,思索了一陣,最後搖頭嘆氣:「好吧,出於檔案員的榮譽,我還是祝福他們整頓成功,變成一座好博物館——看在聖經和史料的份上。」

「阿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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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期預告(農曆年後)
在北荷蘭省檔案館尋找消失的哈倫湖

荷蘭人與水爭地的能耐獨步全球,北荷蘭省有大片土地(包括現在阿姆斯特丹機場所在地)本來都是「哈倫湖」的一部分,但現在「哈倫湖」已經是個歷史名詞,不復見於當代的地圖,關於哈倫湖的一切只能在檔案裡尋得蹤跡,農曆年後請跟我們一起進入北荷蘭省檔案館(上圖)一探究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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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akao Eki來自太巴塱部落的阿美族人,2009 年到荷蘭萊頓大學從事十七世紀台灣史研究,之後定居荷蘭。目前以翻譯、寫作、研究為主業,並參與國際原住民族運動。曾獲 2017 年台灣文學獎原住民短篇小說獎。已出版小說有《絕島之咒》,翻譯專書有《地球寫了四十億年的日記》、《西班牙人的台灣體驗》、《故道》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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