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魚的滋味

新店香魚天下魁，銀鱗無數壓波來，

一罟羅得三千尾，向晚溪亭喚酒杯。

---日本詩人尾崎大村

尾崎大村詩裡的新店，就是新北市的新店；詩裡的香魚，就是台灣的香魚。原來日本時代在新店，香魚是有一網罟來三千尾的盛況，而且有天下之魁的讚譽。

須知，日本也是產香魚的，漢字也寫作「鮎」。日本詩人說台灣新店的香魚是天下魁，表示比日本的香魚還好。其實，台灣地處亞熱帶，生物成長的環境比較優沃一些，所以說，台灣的香魚會比地處溫帶的日本香魚更大隻，也是很自然的事情。

每年回故鄉坪林掃墓時，若在鄉中小館用餐，多半會點一道香魚來吃，價格並不便宜。作法非如日式塩烤，而是直接鐵板油煎而成，滋味還不錯。

長輩用台語稱呼香魚為「傑魚」（應當寫作「魚桀」，但輸入法打不出來）。說以前吃來「苦甘啊苦甘」，與今時滋味不同。飲食作家朱振藩也說過，現在養殖的香魚少了一股「藻香」的野味，滋味早已大不如前。

日本作家夢枕貘寫過一本小說《香魚師》，好看極了。老釣客與大香魚的鬥法，是生命情境的對決，直如武士一般。那情調有如《黃昏清兵衛》，並非《暴坊大將軍》或宮本武藏與佐佐木小次郎那種武士場面。

小說的情節很簡單，但細節極豐富。這是小說藝術中最耐讀的一種式樣。由是我們知道，在日本釣香魚，主要有兩種方法，一是友釣法，二是毛鈎釣法。

友釣法，是利用香魚爭搶地盤的生物習性，要先有一條活跳跳的健壯香魚當餌魚，綁在鈎上，抛擲到溪流裡香魚的地盤。這時領域性甚強的香魚會游過來跟餌魚打架，用魚身互撞，然後就被勾住了。

至於毛鈎釣法，則是利用香魚攝食昆蟲的習性，製作各種擬真的毛鈎，引誘香魚來吞食。小說中，這兩種釣法的釣客是互相鄙視對方的。日本人極為重視傳統，小說中的主角既然是毛鈎的高手，那麼友釣法在他眼中就是不入流的一般人才會採用。

而各家的毛鈎，自有密技，手工親製。有一種武士與武士刀的親密關係，彷彿是劍在人在，劍亡人亡的感覺。書裡的究極毛鈎，竟是老釣手用亡妻陰毛所製。這.....大概也只有日本人會寫這種情節。

總之，那尾彷彿老人與海的海明威兼夢枕貘大香魚，何其大哉？而且是多年生，全身傷痕累累。和我在坪林吃的香魚，好像不怎麼像同一種魚？

其實，可以說是同一種，也可以說是不同一種。

在生物分類上，通說認為香魚只有一屬一種，都生活在東亞地區，全部都是同樣的DNA。不過，生命史卻可以分成兩型。以下直接引用水產試驗所的說明：

香魚可分為降海型（Anadromous species ）和陸封型（Land-locked species）二種。台灣原有的香魚屬降海型，於春季溯河成長，秋季洄游至海灣產卵，孵育子代，春季再溯河而成長。 陸封型係與海隔離而終生在湖內生活者，體型比降海型小，日本滋賀縣琵琶湖、鹿兒島田湖、山梨縣木栖湖、宮崎縣泖池、韓國雲岩儲水池等香魚屬之。

香魚在日本又稱「年魚」，認為其生命期只有一年。事實上，降海型的香魚常有多年生的情形，就像《香魚師》裡的那條大魚。台灣以前想必是有很多大香魚的，故老相傳，大者如成人小臂那麼長。

只是台灣原產的降海型香魚已經全部滅絕。

至於現在台灣河流裡、餐盤中的香魚，是後來引進日本琵琶湖的陸封型香魚繁殖而成的。再引用水產試驗所的資料：

臺灣北部翡翠水庫曾於民國73年11月自日本引進放流之香魚發眼卵，經過幾個世代的孵育而演變為陸封型香魚，在翡翠水庫自行繁衍，附近漁民於次年漁獲香魚六百多公斤。76年春末夏初在翡翠水庫上游及支流到處可見體長約20公分之香魚悠悠游著，此外 ，石門水庫亦自77年春天起，見到香魚的芳蹤。尤以82年春天在石門水庫捕獲二百萬尾香魚苗，更證實了香魚天然資源在水試所等有關機關的努力下，已在臺灣生根繁衍，值得慶幸與欣慰。

可稍加說明者，所謂的「陸封型」香魚，其實是把水庫或大湖泊當成海洋的代替品，降海變成降湖。除了體型小很多，大概那苦甘啊苦甘的藻香味，也比較欠乏。

至於「捕獲香魚六百多公斤」，是不是值得高興的事？只好再抄上述資料一段來對比看看：

......分佈於台北縣新店溪、淡水河，宜蘭縣武基坑溪，桃園縣大崁溪、新竹縣頭前溪、苗栗縣中港溪、後龍溪等河川。香魚為降海型魚類，在大甲溪以北地區溪流河川中曾有大量棲息繁衍之輝煌時代 ，民國二十五年，年生產量達六萬餘公斤，二十九年還有四萬餘公斤 。此後因受非法濫捕、河川環境污染......

民國二十五年香魚的魚獲量是六萬公斤，足足是六百公斤的一百倍。而台灣政府機關的網頁內容向來有不尊重歷史事實的問題，「民國二十五年」的香魚並非產於中華民國境內，應當紀為「日治時期昭和十一年」比較妥當。

無論如何，向晚溪亭喚酒杯的是日本人，寫出《香魚師》這種小說的也是日本人。環境的破壞，物種的滅絕，其實也會造成相應文學的滅絕。怎麼吃，都是令人感傷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