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於第一季地下沙龍之後

2023 年 2 月 6 日

聊聊我在地下沙龍中的收穫

我有點忘記細節了，但地下沙龍肯定是@寧想白與@安叄的主意。

「地下沙龍」是「地下文學」社團內每月舉辦的線上活動，依英文名字首字母排序，由成員輪流當主持人，在會議上，主持人引導成員就選讀作品發表意見，並在會議前後提供一篇自創作品，讓成員們在Whatsapp（社團使用的通訊軟體）上給予評價。

後者，社團稱之為「互評」，起初我強烈建議不要在會議上進行，讓成員在Whatsapp上評價即可，心裡唯恐作者（即主持人）自我辯護後，大家一時有了情緒，又五個人住在不同城市，見面三分情都沒有，吵起來很難平復。由此可見，去年七、八月之時，我們多麼不熟，如今看來，當初太謹慎，會議上互評該有另一番風景，大家都太溫文儒雅。

於是，與「互評」相比，第一季我更受益於「選讀」，足以重塑我的文學觀。

首先，選讀範圍之大，如下可見，安叄選台灣現代及馬華當代小說作家，Chin選法國及俄國經典文學，我選台灣當代散文家，寧想白選日本現代文學作家，Shawn選中國見證文學及美國非虛構性寫作作家。

@安叄：七等生的〈AB夫妻〉與賀淑芳的〈月臺與列車〉
@Chin：波特萊爾的〈愛神、財神、榮耀〉與契訶夫的〈一個文官之死〉
Jennifer：房慧真的〈一路向北〉與周芬伶的〈神的凝視〉
@寧想白：芥川龍之介的〈枯野抄〉與〈往生繪卷〉
@Shawn：阅读廖亦武《证词》、The Mind of John McPhee/The Art of Nonfiction No. 3

選讀作品，與主持人當月的自創一同讀，時能窺見交棒儀式，譬如，安叄雕琢的文字留著現代主義的血，在強調類型文學與IP的時代，不合時宜，我期待會怎麼發展，選讀及創作都是文學觀的實踐，我因此淺嚐了四種不同的觀點。

沙龍之前，我對「散文」這一詞、這一個文體感到困惑，寫了篇筆記〈散文不漫〉，現在回頭看，這個困惑並非偶然。大學時期（大概十年前？！），因為喜歡劇場，曾寫過劇本，那時特別排斥「高潮迭起」，劇場是團隊藝術，有時是共同編劇，有時要與導演說明，遺憾那時的我總說不明白好惡，只能搬用劇場人愛說的「機械降神」，實則落差很大。去年第一次寫短篇小說〈我們能不在迷宮裡迷路嗎〉，寫的時候不覺有異，幾個月後重讀，「情節」甚少，難看無比，卻精準的臨摹我的職場心情，以致不想修改半分。

這個困惑我擱著，寄放在「神話不再」事件中，所謂「虛構」與「真實」的對立，自己或許就不擅「虛構」，直到沙龍上閱讀芥川龍之介，我的困惑無處安放，選讀的兩篇小說取材於歷史，「情節」無法更動，或更動便見其痕跡，同時，芥川的〈枯野抄〉多寫心路歷程，肯定是虛構，事實與虛構此時不再對立。

芥川自殺前曾與谷崎潤一郎有一場「無情節論爭」，兩人爭論有「藝術價值」的小說該不該有「情節」，芥川主張「無情節」的小說更好，谷崎主張「結構」亦有其價值，我不熟日本文學，以前沒讀過芥川，更沒聽過谷崎，這場論爭是在書裡讀到的。

閱讀芥川之後，正好碰到年假，我在圖書館以書封為據，隨意挑一本討論日本文學的書，柄谷行人的《日本近代文學的起源》。這本書藉由重返明治二零年的日本，日本現代文學發生之時，發現西洋現代文學的問題。這個方法因為「時間」成立，西洋現代文學發展歷程長，即便有問題，久成自然，然而，現代文學藉明治維新來到日本，卻是浪漫主義、寫實主義、自然主義一起報到，問題呼之欲出：「主觀」與「客觀」是否對立？「深度」是否該是唯一的藝術評價標準？

柄谷對問題的詮釋，解決我一部份的困惑，主、客觀不是重點，重點在於「視角」，而由視角產生的「深度」不應該是唯一的標準，換言之，「虛構」不是重點，書中未提及，但我想到柏拉圖的「洞穴理論」，在柏拉圖眼裡，文學與藝術是現實「再現的再現」，西洋文學的視野裡，文學本來就是「虛構」的，即便是「非虛構」寫作，仍在這個框架運作，「非虛構性寫作」或許可以理解成寫實主義3.0，企圖使用真實人物與事件，追求「客觀」，而並非追求「史實」，我們所謂的真實與西洋文學脈絡中的真實或許從來不是同一件事。

我想起曾經讀過的journal article：亞洲極簡主義的詩學：小津安二郎、侯孝賢、是枝裕和電影的長鏡遠景美學，摘要提及「當代亞洲導演偏好長鏡與遠景鏡頭的使用，並不全然只是鏡頭美學（亞洲極簡主義）的考量，似乎更是一種生活經驗（蘊含了東亞歷史文化經驗的記憶）的呈現。」而柄谷書中也有幾句令我好奇，「紫式部的教養與知性，是構成《源氏物語》的基礎；而她生前最愛讀的書，就是司馬遷的《史記》。」我們對於事實（史實？）的追求，是否根植於「史記」開端的敘事傳統呢？（如柯慶明所言）而那樣的關懷，從何時轉變成對生活經驗的描寫（散文）呢？

困惑真是沒完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