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缽僧
然而,他苦志勞形於每日坐香,跏趺參禪。就像灑下一粒種籽,等待雨露催生它的果實。迷煙緩緩撫觸心魂,有如夢般恍惚不能接近。行香間,他微覺一條堅毅的影子,在雨腳奔騰的街石上匍匐,漸行漸遠,十方皆似空飄境界;更遠處,從香爐浮起的醮樓和一波波煙塵,像是緊迫著他,又無限遙遠。
定靜中,和空氣一樣存在著的,是一股莫名的欲念,一聲不響坐在角落,像日色西沉後的黑暗的召喚。
「去做你想做的事吧……」
雖是大白天,天幕陰沉沉的,盛開的陽光那麼憂鬱,向島的流雲沒有根,像拄著山的兩頰的靦腆。清風灌頂的溫柔吹開陸橋的兩邊,他飄飄如沙行走,穿過有流星墜落的虛妄世界,又彷若游魚悠遊於海中。非偶然地,他彎進一條仄巷,停在被風雨打舊的水泥樓前。側翼的圓頂屋棚下,如黃色脂肪的棺木內襯裡,乾淨的屍體還有活時皮膚的氣味。
一百零八隻骨,一百零八顆珠,一百零八天的誦經禱念。
他望著死者朦朧轉灰的眼珠,自語道:「這是妳來時的路,也是妳去時必經的山谷。」
沉寂中,他被驅使著墜向渺茫的彼端,直到一個安靜的聲音像窗外吹進來的微風,低而清楚地流進他的耳朵,「這,是她的遺囑。」死者僅有的親屬交給他一張對折齊整的信紙。
他回頭望向那隻手的主人──微弱蒼白的孩子,細長的眼睛閃耀著清澈的孤獨。
一張白紙?──他攤開,注視,只覺眼前有閃電飛逝。
披麻帶孝的孩子不作聲,盯著他棄絕善惡的手指。
「你叫什麼名字?」他的鼻音裡有一種和緩逼近的悲涼,卻像來自另一處遙遠的山谷。
「舍利。」男孩說。
忽然,他憶起那個溫暖的黃昏,靜悄的房間,窗外飄著馬約蘭的芬芳。那時,他滔滔宣揚他的虔心,在她耳邊說那舍利弗的故事,說祂有大智慧,不退大乘心,不惜布施一切。而她依戀他一如心中的基督,像苦於久病的女人摸他的衣服。是晚,他們的結合沒有驚天動地,只彷彿從天空爬下地面,在幽暗的雨中流轉,令那些受神聖欲望羈纏的無奈,崩潰生活的基石。此後,在流變的天空下,在匆荒如凍原的塵世間,他們經常這麼相愛又相憎地凝視。
儘管,愛情造出一個短促和平的神,但不久,他決心背棄一切業力,一切夢幻泡影,獨力而寂寞地爬出肉身試煉的火燄。他並非厭世。出世的熱情在轉瞬即逝的一生中看來,就像奉獻了生命的痛苦和恐怖。而事實上,他相信苦行敏銳了他的信仰,並麻木了有情的覺知。他志發弘願,把自己交給祕不可知的力量,以願力抵敵業力之不可思議,托缽叩首在精進大智大慧的路上。
終有一天,生命樹上的果實在銀色天空下發亮,他深信他的一生有收獲也有遺憾。但他沒有忘記,信仰是一切路的終點。像禪智內供失而復得的鼻子,他也曾苦惱生命帶給他的麻煩。
然而,他從不知道他有個兒子。舍利是他的兒子。一張白紙和一個名字透出真相。不知道為什麼,他默默流下不知不覺的淚水,卻同時意外的發現,早在舍利出生之前,他已在深心裡背起了生命中的第一個十字架。
「去做你想做的事吧……」她超越激情的低語在經文中迴盪。
他淡定的眉目一動不動,直視她,彷彿她還跟他說著話,眼底仍清淚盈盈。於是他喃喃持念:「攝心為戒,因戒生定,因定發慧……」默默點燃線香,祭她的靈,也祭他們的過往。然而,在水波不興之下,沉底的混濁中,有一個部分的他,一如在白楊樹上自縊身亡的猶大,正動身前往那回不去的故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