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二八與詩
1945,台灣「光復」後,第一任台灣長官陳儀履新。
後來成為金融家的陳逢源先生,作了三首〈臺灣光復陳行政長官公洽蒞臨喜賦〉,舉其中之一,詩云:
斯民奴化豈能忘,盼望旌旗意更長,華表歸來知故土,珠崖從此作南疆,一心慶祝歌初唱,萬歲狂呼喜欲狂,棨戟陳公初蒞日,風姿赫赫自堂皇。
陳逢源,字南都,於日治時期,曾因「治警事件」下獄三個月。同案被告有蔣渭水、蔡培火等人。
由此詩或可見當時台灣抗日仕紳,對於祖國長官陳儀的熱烈歡迎之意。
然而,好日子不久,便發生了二二八事件。
〈二月二十八日事變有感〉,南都詩云:
江城昨夜狂風起,後果前因究幾多,人事難分棋黑白,黨碑長灑淚滂沱,已知老驥雄心死,其奈哀鴻滿眼何?稍喜劫餘身尚健,一春花信付蹉跎。
「江城」就是台北,當時台北城裡圳道、水路縱橫,是相當親水的城市。舒國治感其亡矣,還曾寫過一本《水城台北》,猶記東京之夢華、洛陽之伽藍。
吳清富,字夢周,號零星,以字行,台北人,也是台灣重要的詩家之一。其〈感事和南都〉,詩云:
刀光槍響委沉波,去日悠悠苦恨多,一夜江山春欲盡,滿城風雨淚猶沱,也知政令寬為上,可惜民心痛若何,真個世情費酙酌,相期將壽補磋跎。
祖國帶來的春天,原來如春花易逝。詩人多感,情何以堪?
後來的後來,陳逢源歷任金融界要職,是個有錢人。除了在陽明山買了間別墅,名為「谿山煙雨樓」外,還有個陳逢源先生文教基金會,出錢舉辦「大專聯吟」的舊詩創作活動,可惜成效大概普普。
吳夢周仍是詩壇祭酒,生於明治31年(1898)的他,卒於民國61年(1972),七五高壽。似乎也應驗當年「相期將壽補磋砣」之詩讖。
比他們更有名望,年少得巴克禮牧師之助,留學日本、美國,成為台灣第一位博士(哥倫比亞大學)的林茂生(字耕南),就沒有這麼幸運了。
即便貴為台灣大學文學院代理院長,仍被當局誘殺,至今不知埋骨何處。
陳逢源有〈殘春弔林耕南〉詩,詩後記「二月廿八日事變中不知死所」,詩云:
刺桐花發襯江城,綠遍平蕪眼更明,南國衣冠常置酒,中原士女盡投兵,釋疑已悟杯弓影,感逝猶聞玉笛聲,又是一年春盡日,墓門何處弔先生?
刺桐花發,殷紅如血。詩人於眾芳之中獨見此花,當深有所感吧!
此詩當成於二二八之隔年(1948),又是一年春盡日,所以弔去年之喪。然後再過一年,一九四九,國府就流亡來台了。
斯時也,南國衣冠,大概就是陳逢源這些人吧!槍口刀下,苟且偷生,只能相招來飲酒。中原士女,在國共大戰之中,也沒有人能置身於戰火之外。
杯弓蛇影之事,究竟有多少呢?疑了什麼?釋了什麼?又悟了什麼?詩中隱語,也隨詩人帶入墓中了。
只是,林茂生的墓門何處啊!誰又能想到,七十多年之後的今天,還是沒有人能知道呢?
國家不幸詩家幸,賦到滄桑句便工。所謂的二二八,大抵亦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