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段对话

阿布拉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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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父母的一段聊天记录,录音,然后转文字。

我:妈你为啥吃饭的时候不坐正,好让吃的掉桌子上而不是你的腿上或者地上?(几滴稀饭正从老妈缺牙的嘴和碗之间溜出来,掉到了衣服上。而她,斜着身子,正前方和桌沿成一个夹角,后仰着,端着碗喝稀饭。)

妈:嘿,我也不知道,习惯了。(把身子转正)

我:是不是小时候我奶折磨你,吃饭不让上桌子,坐凳子也只能坐半个沟子,所以总斜着坐,往后溜?

妈:嘿嘿……

我:你要是小时候上学的时候也这样坐没坐相,站没站相,恐怕叫先生打日踏了,哈哈。妈你上了几年学?上过么?

妈:三年。

我:那为啥后来不上了呢?

妈:那时候你姨殁了,你奶恓惶的,天天哭,你舅还碎得很,要人哄,家里也没人干活,我就再没念。

我:你要是一共(注:一直)念,不知道能出息成啥样子。

妈:噢,那不说考一好学校么,其码考一一般的学。我还爱念书得很,先生也爱教我。

我:你要是考了一学,后来就是城里人了,现在说不定是北京城里的大官。

我:不过,就没我大了,也没我了,咱这一家子都没了。

妈:嘿,那敢(注:难道不是应该)你几时都是我娃么还?

我:那~,你娃是你娃,你娃就不是我了,世上就没我了。

妈:对了(注:算了),亏哒(注:幸亏)没考学。

我:不过,你要是考上学,成了知识分子,文化大革命说不定都过不去,搞不好还活不到现在。

妈:那真的,那时候害怕得,把那些人折磨的。咱镇上学校的校长,叫人家绑到戏台子上,腰都打断了。

我:你那时候弄啥哩,没跟哈打人吧?

妈:那~么有,我那时候给唸绣毛主席头像着来,拿丝线绣到布上,交给公家,唸叫献忠哩。

我:怎么没留到现在,留下的话说不定值钱了。

妈:都交咧。做哈就是为了献忠,自己留哈也没用。

妈:谁献得多,做得好,公家还拿车拉哈游街哩,戴红花,表彰。你那表叔,牛周,在食堂里正切肉哩,表彰的车从门口开过去。唸就开了个玩笑,说咱没啥献上,就献这个刀子不知道行不行。结果叫一哒里的人给举报咧,拉了去,绑得(注:像)粽子一样,手背过去往上提,腰圈得,我看都要断了。你记得不?(转头问我大)

大:谁?(转过头)

妈:他牛周表叔。

大:哈……噢,那记着哩。(转回头继续盯着电视)

我:大你记得不?文化大革命时你在干啥,没当红卫兵去吗?

嗨,做饭着来,啊……食堂里……

妈:哎哟那时候把人害的。四人帮以后倒台,反江青,唸又给捏的泥娃娃,那么高(用手比划约一米高), 各条路两边立的实实的,黑了走到那路上能把人吓死。

我:谁捏的?

妈:就大家么,像以前绣毛主席献忠一样,后来又要捏江青,谁捏得越多,你思想越好。

我:像江青不?

妈:泥的么,你想能像啊?就丑化她哩。拿猪毛给弄得头发,玉米缨子弄得辫子,嘴里还噙的驴粪蛋,有些人,还给弄个黑老鸹叫颠倒骑着。给编的儿歌:

江青没卵子
苜蓿地里搭鞍子
早里喝汤
晌午吃糠
黑里稀饭照月亮

我:哈哈哈,你记性也太好了,过了六十年了,还能记得。

……

妈:(唱起来)姚文元,大坏蛋,沟子后跟得……嘿哈,想不起咧,那时候四人帮每一都给编了一些(注:好多)歌,现在都忘完了。还有两人叫得啥?

我:我也忘了。洪……洪……洪啥。大,你记得不。四人帮都叫啥名字?

大:那……都……都记不哈。

我:我来查一哈(拿起手机)。

妈:手机上还有哩噢?

我:手机上啥都有哩。(google中……)

我:王洪文、张春桥、江青、姚文元

妈:噢,呵,你看。

妈:哎呀,想起来,我经得世事也多得很。解放后,有的人不服共产党,投衣冠道里,把人拉得真真,拿枪打得死了一些

我:衣冠道是啥?

妈:就是支持国民党的人,爱国民党么。谁是衣冠道,拉去枪弊,家产给其他人分了,谁不要还不行,唸就要批斗你。给你舅家爷分了个(注:镰刀),叫去取,你爷回来说把他心里难受的,人家恓惶的,把人被毁(注:杀)了,还把人家产分了。

我:那时候你弄啥哩?

妈:那我还碎着哩,十来岁的娃娃,咱又是贫民。

我:文化大革命时你做毛主席头像给钱不?

妈:那~不给。

我:记工分不?

妈:也不记。

我:那你为啥要做?就为了得表彰?

妈:你不做咋办,大家都做呢,你一个人不做你就是反革命。不但要做,还要做得好好的。

我:大,你那时候在食堂给谁做饭哩,兵荒马乱滴还有人到食堂吃饭么?

大:给……啊……反对……诶……

我:造反派。

大:噢,就是。

我:造反派吃饭给不给钱?

大:不给,校长给。

我:噢,造反派都是学生娃娃,吃饭赊账,最后校长统一结,得是啊?

大:就是滴。

我:大,你那时候一个月工资多少钱?

大:三十二块钱。

我:一碗冷面多钱

大:一碗冷面,那时候,啊,三毛钱。

妈:给有三毛钱,那时候羊肉一碗才三毛钱。

我:大你内退时是哪一年?

大:都……都忘了。

我:当时是多少岁记着么?

大:三十几。

我:三十几就内退了呀?那时候有我没有你记着么?

:三十几是胡说哩,五十几差不多。

:我几乎不记得我大在食堂上班的事,如果他是五十几才退的话,我都十几岁了,怎么会记不得?应该四十多些,我肯定不到五岁。

:噢,你大正式病退之前,请假就好长时间,可能四十岁多就没上班了,五十多正式退休。

:大,你请病假那时候工资多少?

:三十二。

:啊?一共三十二?

:四十二。

:正式病退之后呢?

:五十二。

(然后《隋唐英雄》开始了,我妈去沙发上和我大一起看电视了。)

CC BY-NC-ND 2.0 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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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布拉赫来自中国,很喜欢记录,不光写字,用APP记帐都一记十年。中国很大,但对一些人来讲,它又小到容不下一张安静的书桌。于是,在动荡的2019年,我怀揣着对世界的好奇来到Matters,从此很多扇大门渐次敞开。我很珍惜这里,希望继续记录生活,也记录时代,有时候发发牢骚,讲一些刺耳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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